决定去松澜前，林风亭给宋知霖打过几个电话，无一例外全部无人接听。
宋施霖感染过“塞壬”，不管是死是活，林风亭都要去探探究竟。
松澜今年的初雪来得早。接连的几场秋雨过后，气温还没来得及回升，这场雪便迫不及待地落了下来。
高速封路，一行人不得不绕了远路，赶在暮色四合时抵达宋家大宅正门。漫天的雪粒子被呼啸的寒风裹挟着直往人脸上扑，沾染上皮肤的温度后又变成水珠儿湿哒哒往下流，风一吹，脸上皮肤刀割似的疼。
林风亭的体温常年低于普通人，面对这种风雪摧人的天气，他一早翻出冬衣全副武装好，只露出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不给寒气留出任何侵袭的机会。
与他不同，人鱼对环境有着堪称强大的适应能力，所以明屿并不畏寒，出门之前甚至只是随意穿了身单薄的秋装，林风亭看了直拧眉。
不过最后他还是被强制裹上了件羽绒服，毕竟连eob021都被林风亭扔了件羊绒大衣套上。他也因此想了一路——人鱼的复制体到底会不会怕冷。
林风亭就坐在身旁，明屿几次往正在开车的eob021那边投去好奇的目光，犹豫再三还是在抵达前问道：“复制体会怕冷吗？”
闻言，林风亭挑眉看向驾驶座上正专注路况的eob021。
当事人坐得很稳，显然没打算开口回答。
“他在问你。”林风亭靠着椅背，懒洋洋开腔。
eob021沉声道：“复制体能感知到的温度范围由主人设定，复制体不会有\''怕\''这种程度的温度感知。”
明屿遗憾地叹了口气：“那你还穿这么多，我还以为你是条怕冷的人鱼。”
“因为主人喜欢。”eob021难得多解释了一下。
林风亭挑了挑眉，夸他：“乖孩子。”
车在侧门停好，eob021利落下车去给林风亭开门，然后动作熟练地撑开伞，微微弯腰给畏寒的主人遮挡落雪。
明屿对林风亭的很多行为都不太能理解。比如现在，他看着林风亭脸藏进围巾里，矜贵地站在伞下，eob021就站在有风吹来的方向，用明显比林风亭高大强壮许多的身体沉默地挡住呼啸的风雪。
明屿没有打伞，车刚一熄火，他就第一个欢快跳下车去踩雪，落雪被踩实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有趣极了。长发被一顶羊绒帽严严实实盖住，明屿走了几步就直接把帽子扯下来去兜雪玩儿，银白的长发和露在外面的皮肤几乎要和雪色融为一体，连睫毛都是浅淡的颜色，上面晶莹地挂着点碎雪渣，眨眼时扑簌簌往下掉。
人鱼的蓝海没有烈日，也没有落雪。
刚上岸时，明屿久违地见识了人间的炎阳，只不过他当时一门心思都是找赤黎和躲霍昭，并没有闲心好好感受。
人间的冰雪，和深远记忆中的模糊印象相比，此时身在其中才觉鲜活。
他很喜欢雪花落满身感觉，很像降生之前，还在霍昭身体里孕育时的感觉——冰冷又柔软。
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只不过霍昭不知道。
捱过蓝海寂寞的三百年，难得亲身体会人间风雪，明屿总忍不住伸手去接飘落的小雪片。
掌心的冰冷湿润总让他想起淋着冷雨湿漉漉跑来找自己的霍昭，可怜且执拗，和记忆中高高在上又无情无欲的形象产生了很大的偏差。
霍昭在人间改变了许多，明屿喜欢他的这些变化。
他摆好姿势，笑嘻嘻拿手机拍了张眼睫沾雪的自拍，然后开始编辑短信——
[霍昭，下雪了。]
[图片.jpg]
洗去记忆霍昭的记忆后，明屿请林风亭买了两台新手机，人类世界最新情侣款，他和霍昭一人一台。
不过霍昭那台被限制不能上网，只能接打电话和接收信息。当然，手机里的联系人也只有明屿一个。
短信发过去之后，对面很快回复——
[好漂亮的小鱼！我好想你啊！！！]
纤长的手指在屏幕上翻飞，删删改改，余光注意到林风亭和eob021已经站在宋家大宅正门前，最后努力绷着嘴角地回了一句——[我也想你！]
看他步子轻快地走来，林风亭歪头问身旁把自己站成一尊雕像的复制体：“他和霍家那小子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eob021：“主人，这并不在我的认知范围内。”
林风亭抬脚朝他膝盖踹了一脚，骂他呆瓜，eob021稳稳地撑着伞，不动如山，完好的蓝色左眼恰到好处地收起一切情绪，而右眼一下下闪着红光的的机械眼球直愣愣盯着他的主人，流露出了些许似是而非的不安。
盯着他的右眼看了看，林风亭又抬手朝他脸上扇了一巴掌，“以后不准这么看我。”
“是，主人。”
明屿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林风亭怎么又打eob021，不等林风亭开口，eob021就先开口：“这是主人给的奖励。”
林风亭对这个复制体各方面越发满意了，想要多弄几个复制体的念头都一再推迟，毕竟复制体们虽然硬件方面都相同，但是目前这个的脑子是最让他喜欢的。
等这个实验体废了，或许可以解剖一下他的大脑，看看和其他复制体有什么不同。林风亭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瞄准了eob021那颗形状完美的脑袋。
明屿闻言却是一脸震惊：“奖励？这也可以是奖励吗？”
林风亭：“为什么不能？”
明屿被说服：“那我下次也给霍昭试试这样的奖励。”
林风亭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之前亲霍昭是从哪里学的。
明屿状似随意道：“我上次看到你说奖励昆仑，结果就是踮脚亲了亲他，我以为你们人类都把亲吻作为奖励呢。”
听到这里，eob021那只始终冷静的蓝眼睛终于起了波澜，视线在林风亭恼羞成怒的脸上逡巡，而后温驯地垂下眼睫，似乎什么也没看到。
“你以后少在实验室乱跑。”林风亭抿抿唇，话到嘴边什么也没说出来，转身往门前保安亭走去，明屿笑嘻嘻挤进他伞下，eob021一步步跟在他们身旁打着伞。
宋家大宅装修走的是欧风，正门是一扇精致冰冷的镂空金属门，为了美观牺牲了部分安全性，所以在安保系统方面做得比较认真，一般人想要靠特殊手段进出是比较困难的。当然，非一般意义上的人不算。
按道理说，正门两侧的保卫亭全天无休地都有保镖值班巡查，他们物理意义上肉眼可见的三个大活人在门前站这么久，更何况林风亭已经按下有客来访的提示铃了，怎么可能这么久了都没点动静？
果不其然，真正靠近其中一个保卫亭后，他们发现，里面端正站着的四个保镖，双眼无神，人偶似的挺立着，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浅浅覆盖了一层灰蓝色的鳞片，鳞片暗淡无光，却一张一合起伏着，就像是在……
“呼吸。”明屿提醒道，“那些鳞片在呼吸。”
明屿能感知到生命的存在，就在此刻，他却在这些人身上的鳞片中感知到了生命，一群已露死相却还在苦苦挣扎的生命……记忆中那场天崩地陷的大水中，也有这样一群生命在哭号——
“好疼啊！！！”
“神在哪里？羲和！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们！为什么不来救我们？！”
“为什么会这么疼——救救我们！随便是谁都好救救我们！！！”
……
林风亭也发觉不正常，这些鳞片，似乎是昆仑身上的鳞片。念头一起又被他打消，怎么可能会是昆仑的鳞片？
昆仑已经被他找回来了，作为“塞壬”的母体被他关在实验室里，哪里来的鳞片寄生在这些人身上？
不对。还有一个人，昆仑回来以后他还没有见过那个人。
让噩梦开始的那个人。
林风亭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苟活着，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结束他的生命。
乍一见到这些人身上和自己身上一本同源的鳞片，eob021是身体反应最快的，他敏捷地站到林风亭身前，皮肤下的纹路迅速蔓延全身，整个人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
耳中嗡鸣一片，明屿闭眼深呼了口气，压下躁动的苦痛记忆，提醒道：“这些人的身体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了，不会有什么的攻击性。”
林风亭扯下围巾扔到eob021怀里，冷声道：“把你的鳞片收回去，这点小玩意儿还用不上昆仑的力量。”
语罢，他直接朝紧闭的正门走去，eob021紧随其后。明屿在保卫亭前多停留了几秒钟，指尖轻轻触碰耳上珍珠，一点萤火悠悠飞入保卫亭，起伏的鳞片开始剥落，不该存留于世的灵魂在此刻得到了自由。
再抬眼，林风亭和eob021已经利落翻身跳进宋家大宅，落地时触发的防盗电网被eob021一抬手吸走了全部能量，彻底变成一片废弃金属。
见状，明屿再次对如今的人类世界发生改观——林风亭这已经不是人类能够拥有的跳跃能力了。在他身上，人鱼的力量得到了完美地彰显，但是却没有一丝人鱼的气味和身体特征。eob021的人鱼形态虽然还保留着人鱼的身体特征，但是这具躯体所拥有的力量远超万物伊始人鱼刚刚降生于世间时。
实在想不清楚，人类在他们身上进行了什么实验，能够超越神明创造生命时所赋予他们的力量。
这也是明屿目前留在人间的理由之一。
神明创造的人类秩序被打破了，部分人触碰到了不属于人间的力量。这其中，到底是人类命中注定的劫难，还是有什么背后的算计——暂时都不得而知。
只有一点，明屿十分笃定，人类渴求人鱼的力量，这绝对不是物种的进化。
人鱼花了数万年才进化出双腿，上岸繁衍生息。现在却绞尽脑汁抛弃苦求神明得来的身体，妄图触碰虚无缥缈的禁区，注定会是空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