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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他

  “冤枉啊,掌司大人!”

  孙红菊哭天抢地。怎么来得这么快!她一时抱怨元宝跑得干嘛那么快,又恨起守厨房后门的两个烧火太监玩忽职守,几个瞬息间还将阿南、常贵和陆璎璃祖宗十八代问候了遍。

  掌司嬷嬷铁青着脸,从孙红菊身边越过去,她已经在门口听了半晌,听到阿南说火里有油,指挥身后的人手都用沙土来灭火。

  待火势去得差不多,掌司嬷嬷身后一双侍奉的丫鬟搬来椅子,她坐在院落当中,面对烧成半座废墟的厨房,呼出口浊气。

  今夜教坊司门庭若市,日进斗金,掌司嬷嬷心情原本十分愉悦,正同要紧的贵人攀谈着,忽听小太监元宝满头大汗地去唤她,才知后厨走水一事。

  而当她带着人急匆匆赶到后厨院落门口时,却听见里头唱戏,最令她生气的是孙红菊竟然妄图在她眼皮子下面偷梁换柱,胆敢蒙蔽她。

  “冤枉?好,我给你三句话的时间,讲清楚今晚发生的事情。”

  掌司嬷嬷环顾四周,即便陆璎璃带着面纱,她也眼尖地认出来,视线有些诧异地从陆璎璃身上掠过去,叫孙红菊先说。

  孙红菊闻言,心中一喜。她在教坊司十余年了,本是老掌司的舅家亲戚,如今掌司上任这几年也对她颇为信任。想来这次,掌司嬷嬷也是偏向她的。

  “老奴也不知青葱和青苗两个人怎么不在后厨,不过去更了个衣的功夫,回来后厨便走火了。老奴只看见这个满嘴胡话的妮子,本以为只是她用饭不小心打翻了烛火才点着厨房,没想到还看见送菜的阿南和送柴的常贵。掌司您是不知道这孤男寡女彼此回护的劲儿哟,想来是有奸/情!”

  孙红菊语气笃定,言辞确凿的模样惊呆了陆璎璃。

  陆璎璃瞳孔骤然睁大,难以置信孙红菊说出来的话。

  场面一时变得古怪,连掌司嬷嬷都罕见地沉默了。

  “不是的!”阿南的喉咙似乎被烟灼了,他自知出身低微,没有资格在掌司面前不问就答,但他还是执着又认真地一字一句重复道,“不是的。”

  掌司嬷嬷向来瞧不起如阿南一般的贱民,未曾理睬,只冲着陆璎璃招了招手。

  陆璎璃乖巧万分地走上前,掌司解开她腕上的绳子,看见原本就有伤的细嫩皮肉上添了心伤,怜惜道,“你这傻孩子,皮肉都是吃饭的依仗,若是留了痕迹岂不亏了。”

  孙红菊眨了眨老眼,不该如此啊!

  陆璎璃明显一副新人娘子的打扮,头上并无甲乙两等的头饰,这样的人原是教坊司里最没前途的一批。更何况她还蒙着面纱,虽然露出的眉眼是美的,但这样不都是脸上有胎记或是疤痕的丑女吗?

  陆璎璃纤细的小指轻轻勾动耳后的纱结,美貌曾累她多年,但如今美貌却是她最锋利的剑。

  在寒冷的雪夜中,半壁废墟前,轻薄的面纱随风卷起,面纱之下是一张无论看了多少次都会赞叹的精致面孔。

  妆容已在奔波中掉落,露出清水芙蓉的质地。

  所有人都看呆住,孙红菊眼前一黑,明白过来。

  阿南无法挪开目光,在往后多少年中,都未曾忘记少年时雪夜里的初见。只是彼时他粗贱如泥,唯恐惊扰了观音。

  陆璎璃倚在掌司身边,眼中雾气朦胧,“多谢嬷嬷救奴,阿璃险些要被冤死,便不能为嬷嬷效力了。”

  掌司闻言又多三分疼爱。

  挥了挥手,青葱和青苗二人醉醺醺被带了上来。

  掌司对着此时哑口无言满脸通红的孙红菊道:“你手下这两个人在吃酒,我已叫人探查过后门,后门本应落两道锁,今晚只落了一道,因此叫外男夜半闯入我教坊司。你可知道这会有什么结果。”

  孙红菊结结巴巴道:“知、知道。”

  “你方才说只更衣功夫,你手下这两人喝成这样在外头睡觉,你只说你更衣的功夫?孙红菊,你拿我当傻子不成!”

  掌司重拍扶手,指着孙红菊的鼻子道,“如今你已两重罪过。”

  这时,先前在厨房废墟里搜查物品的两个太监走了出来,两人合力拿着一把淬火乌黑的砍柴刀。

  掌司嬷嬷变了脸,“常贵的砍柴刀。”

  陆璎璃轻轻摇了摇掌司的胳膊,福下身去将事情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只是隐去阿南将自己扛出来的事情。

  “哼!”掌司闻言勃然大怒,命人将昏迷的常贵捆了起来,又站起身来走到孙红菊面前,重重给了她两个耳光,力道之大直将孙红菊扇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好呀,我教坊司出了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贼!进后厨的东西马虎不得,寻的人也都是家底干净的。你贪他那点柴钱是疯了不成,叫他生出怨怼来纵火。今日幸而只是烧了厨房,若是横冲直撞进来砍伤贵客,你有几条命能赔?”

  陆璎璃连忙赶过去,从怀中拿出帕子替掌司擦拭手掌。

  “带下去!明日把孙红菊送到京兆府去,给我好好查清楚她这些年贪了多少不该拿的银子!对了,再把吃醉酒的这两个送回宫中慎刑司。”

  掌司怒气未消,对着阿南又问:“孙红菊失职在先不假。你哥哥李寻北死在教坊司,所有银子都清清楚楚赔给你家。你今夜跟着常贵进来又是作何?你只被许朝暮两个时刻进来,这条规矩你哥哥未曾和你讲过吗?”

  屡次三番提到哥哥,阿南眼眶微红。

  “坏了规矩的人教坊司要不起,你可以滚了。”

  陆璎璃被掌司冰冷无情的话冻到,她不忍地看向阿南。夜风刮得刺骨,她薄裙之上尚有斗篷保暖,可少年身上原本就陈旧的麻织单衣因火烧更是不堪。但他站得很直,就好像能看见如松的脊骨,像一条野狼。

  阿南的唇微动,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到嘴角的话没有说出。

  乞怜的话说不出口,阿南还记得幼时哥哥握着他的手,在沙地上用竹枝一笔一画教他写字时曾说,“我们虽出身贫苦,只要能用自己的双手去挣钱吃饭便不算可耻,无论何时身处何种境地,阿南作为李家的儿郎都不要摇尾乞怜折了脊骨。”

  “走吧,阿璃。”掌司站起身来,扫过阿南时犹如看一粒草芥般漠然。

  陆璎璃跟着掌司起身,行了两三步时,她忽地轻轻拉了拉掌司地袖角。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阿南救过她一条命,也记得他不因孙红菊的威逼利诱而动摇原则。

  陆璎璃很清楚,自己替阿南求情很冒风险。但做人不能没有底线,她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嬷嬷。”她声音清润柔和,不带一丝一毫的攻击性,叫人容易听进耳朵里。

  掌司嬷嬷果然顿足,“嗯?”

  “阿璃人微言轻,初入教坊司,本不应多言。但…嬷嬷不觉得阿南正是最适合在教坊司做事的人吗?”陆璎璃斟酌道。

  “你想说什么?”掌司嬷嬷略微诧异地回眸。

  “若嬷嬷信得过阿璃,今夜阿璃清清楚楚记得常贵和阿南并非同一时间到的,这其中想必有些许误会也难说。”

  “有误会又如何?不过一赶车贱民而已。”

  掌司嬷嬷对阿南丝毫不敢兴趣,她对陆璎璃反倒意趣浓些。陆璎璃是她见过初入教坊司的官家小姐中最特别的一位,冷静、认命、足够美,最重要的是罕见而可笑的恻隐之心。

  陆璎璃抿了抿唇,她好似在薄冰之上,行差踏错都会跌入悬崖。她并不了解阿南,但敏锐如她,从只言片语中窥知了些许阿南的家事。

  “嬷嬷方才说,教坊司后厨是顶重要的地方,每日的送来的菜肉关系到坊中一日的饭食。那赶车送菜的人必然要牢靠才是。您瞧,阿南这样沉默的人才不会乱说。”

  陆璎璃谨慎开口,“沉默或许算不得什么,但是个好人却很难得。不比柴炭,若是心怀怨怼在菜中下手脚,姑娘们轻则腹泻重则生病,必然会影响坊中口碑。今夜孙管事要威逼利诱都不能使阿南动摇原则,足以证明他人品正直。而且阿璃听闻他哥哥离世,家中母亲病重,想来是急需要这份营生的,即便在这样的情境下嬷嬷要将他撵出去,也不见他情绪崩溃,足以见不会像常贵一般突然发疯危害坊中。”

  “厨房修缮尚需时间,若是一下子将阿南撵走,恐有几日不便。您看,不如……”

  陆璎璃句句都是为掌司嬷嬷考虑,掌司挑起眉,“你这样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陆璎璃压下欢喜,状若寻常道:“阿璃这样说已是僭越,一切以嬷嬷为准,嬷嬷自是英明的。”

  “罢了,你方才不是也觉得他有苦衷吗。既然你求情,那么便算了吧。”掌司挥了挥手。

  陆璎璃扭头对阿南一笑,柔声道:“听到掌司大人的话了么,还不快回去?”

  说罢她转回头,掌司嬷嬷伸出胳膊,她乖巧地托住。

  掌司嬷嬷噙着抹笑,似是打趣道:“若不是你今日才来,我还真要听信孙红菊的话,以为你们有些什么私情了。”

  陆璎璃张了张唇。

  “单纯些自然是好的,但没意义的善心只会拖累你。”

  掌司嬷嬷敲打道,“你要记得,今日他还能留在教坊司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些理由,而是我宠着你,是因着你我才愿意留他。”

  “是……”陆璎璃瞬间冷汗泠泠。

  教坊司后厨的院落中,人随着掌司嬷嬷远去,昏死的常贵也被带去关押,只留下孤零零阿南和两个平日交接的后厨小太监。

  “愣着做什么?高兴傻了?”

  名为花生的后厨小太监在阿南面前晃了晃手。花生不过十二三的年龄,每日负责从阿南的车上把菜筐抱下来,虽做着最低贱的活,是教坊司最底层的太监,但他面对阿南的时候还是有几分优越感。

  阿南垂下眼眸,他记得少时哥哥曾牵着他的手在城隍庙看过烟火。

  烟火是多么昂贵的东西啊,一小捧便能抵得上全家数日的口粮。那场烟火是为了讨宫中贵妃一笑点的,全城都能看见。那样绚烂又短暂,耀眼到能烫伤他的眼睛。

  时隔很多很多年,他终于又看见了烟火,在她的笑眼里。

  怎么会有人能笑得这样好看?

  “你快走吧!要关门了!”花生见他不动就去推他,却发现阿南虽瘦,但却像个铁坨子怎么都推不动,于是气得跳脚。

  “喂!傻子!哑巴!你总要走的吧?”

  “走。”阿南喉头微动。

  他怀中有尖锐的东西抵在心口,踏出教坊司很远才敢拿出来,那是一对金钗。金钗未曾受损,只蒙上一层黑灰的烟尘。

  那是阿南在大火中拾的,他知道那是属于“阿璃”的。

  刚才并不敢给她,阿南知道名声对姑娘家有多重要,唯恐连累她。他也不敢交由花生,怕花生贪财不交给她。

  会有机会亲手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