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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饶是镇定如陆璎璃也不禁惊呼出声,她整个人倒挂着,如云青丝散落下来,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

  只觉得斗篷里有一双强劲有力的大手仿若铁石,隔着薄透流仙裙紧紧箍住了她的大腿,而柔软纤细的腰肢则固定在坚硬的肩膀上,硌得生疼。

  陆璎璃开始挣扎,但还不待她说出“放我下来”,就被带着疾跑了几步。

  鼻尖的烟气淡了些,那双铁石般的臂膀迅速将陆璎璃又放了下来。稳稳的,不过是放在了厨房外院落的地上。

  陆璎璃久养深闺,和男人这样近的接触却是从来没有过,尤其是隔着薄薄的裙子去碰她的腿。她胸口气血翻涌,愤怒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抬眸时瞥见方才站立的地方,一道滚滚燃烧的悬梁木砸了下来。

  她愣了下,余后劫生般地软坐下来。

  这是短短两日里陆璎璃第二次直面死亡,肩膀完全不受控制地瑟缩着,缓缓环住双腿。

  浓烈的火焰蹿了起来,房梁上有零碎噼里啪啦地掉落,陆璎璃唇色泛白,慢慢仰起头望向将她扛起来的人。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男人很高,但若是说男人又好似不太准确,打眼过去还掺杂着略重的少年感。

  他并非极壮硕的身体,偏向于精瘦。在寒冷的雪夜中,粗糙的麻衣袖口却挽在臂中段,露出一截肌肉结实的胳膊自然垂落在身侧,冒起极浅的热气。

  再向下,少年极为宽阔的大手指骨修长分明。

  陆璎璃的视线掠过那双手时,气息微窒。腿上娇嫩的肌肤似乎还残存着他的力度。

  她的目光逃避地从手向上去,橘色的火光照出少年半张侧脸,线条轮廓被光影勾勒出锋利的线条,麦色的皮肤上却潦草地沾着黑灰烟尘。

  看不清他的五官,陆璎璃只对上一双明亮的长眸。

  “抱歉。”

  “谢谢你。”

  异口同声,少年微微蹙起眉头,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有些局促地别过头去。

  沉默了一瞬,少年有些结巴道:“我不是有意碰你,我……”

  陆璎璃看出他的扭捏,忽地为自己最初的误解而感到惭愧,解围似地飞快道:“我知道,谢谢你救了我。”

  “嗯。”少年低下头去,将手拍了拍,动作粗鲁地抓了抓衣角。

  陆璎璃瞥见那衣角瞬间蒙上一层暗色,娇美瞳孔瞬间睁得溜圆,连忙低头撩开牙白色斗篷,只见裙子上一双黑色指印触目惊心,仔细将斗篷围好,不敢露出一片裙子。

  少年却没有再看陆璎璃,他深深望了眼愈演愈烈的火势,咬了咬牙,忽然脱下身上的麻布袍子,露出精壮而麦色的□□上身,火光更为他镀上一层浓烈的色彩。

  陆璎璃刚整理好斗篷,重抬起头时却见这么一幕,不由惊得倒吸口气,赶忙用手挡住眼睛。

  “你!你要做什么?”

  少年腿极长,束在破旧的长裤下。他大步三两下就走到水缸前,水缸上冻出冰层,只见他举起拳头用力冲着冰层砸去。

  那动作不见章法,只有力道。陆璎璃看得大气不敢多出,犹觉得拳头也撞在她心口一般。

  冰渣四溅,少年不曾顾及拳头上的伤口,把脱下来的上衣一股脑扔进冰水。在确保上衣被水浸透,才又重新披回身上。

  冰透的麻衣冻得少年浑身一个激灵,甩出的冰水也落在他扎起的乌发上,鬓发湿漉漉贴住脸颊。

  陆璎璃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心口猛地收紧,想站起来拦住他,却又因双腿软而发麻一下子起不来身,只能伸出手去唤他。

  “那火太大了,你不能……哎!”

  话还没说完,陆璎璃眼睁睁看着少年冲进火海,她伸出的纤细手指紧攥成团,落在裙上。

  等待着双腿针扎般的麻木劲过去,也等待着火海中的少年出来。每一瞬息都无比漫长。

  就在这时,厨房院落外哗啦啦进来数十个人。

  为首的是个干瘦的婆子,身后一溜拿着水桶的青衣太监佝偻着腰。

  婆子吊稍三白眼,板着脸,进来就大声指挥起青衣太监们,“你们两个,去那边再打些水来。你们四个现在去扑火。还有你,把福云和吉祥那两个玩忽职守的狗崽子给我找回来!他娘的,老娘前脚被掌司喊过去,他俩后脚就不知上哪儿打瞌睡去。看我不活剥了他倆的皮!”

  青衣小太监们看着都是半大小子,鹌鹑似的喏喏点头,“是,孙管事。”

  “还不快去!”

  青衣小太监们立刻四散开来。

  孙红菊眼风一扫,马上就看见委坐在地上的陆璎璃。陆璎璃穿着牙白色的斗篷,脸上罩着面纱,孙红菊本也就认不出她,只能凭着身上的首饰判断等级。

  陆璎璃头上的金钗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下来,她对上孙红菊不善的目光,下意识摸了摸头上,果然空空如也。

  一看就是素头的新人娘子罢了,孙红菊扭着胯一把抓起陆璎璃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拽起来,毫不客气地问:“怎么回事?你这妮子把灶台打翻了?我好好的厨房怎么着火了,你说!”

  陆璎璃待孙红菊炮筒似的全部问完,才福了福身,不卑不亢地开口,“孙管事,您听我说。厨房的火并不是我所致,而是……”她声音清润柔和,不疾不徐地将自己用饭时是如何不见人,又如何规矩地用完餐饭,又是怎么样看见拎着砍刀的矮胖男人砍砸摔扔,最后一把火着了厨房的。

  孙红菊听了几句就开始冷笑起来,仿若听天书一般地看着陆璎璃。

  陆璎璃蹙起柳眉,微低着头,“孙管事缘何发笑?”

  “你是喝尿了还是发癫了?你放哪门子狗臭屁?”

  孙红菊重新打量起陆璎璃,伸出手朝她身上拧了把,“你说我厨房里进了两个男人,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我孙红菊管了十几年的教坊司后厨,整个教坊司里不是太监就是娘们,全是没根儿的东西。能让男人大半夜闯进来,还把我厨房砍个稀巴烂?你这小妮儿,分明就是你不小心把我厨房烧了在这编胡话呢吧?来人啊,给我把这个谎话连篇的小贱人捆起来!”

  陆璎璃冷不丁被她拧了把,胳膊立刻红出一块。

  听到孙红菊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捆她,陆璎璃眸子冷了冷,低着头没有直接辩解。从孙红菊的话中,陆璎璃捕捉到教坊司的后厨夜间是不能轻易进陌生男人的,而后厨又是孙红菊引以为傲的领地。但火海里的少年和矮胖男人都是真的,自己又有何畏惧?

  后厨走水这么大的事,掌司嬷嬷不可能不知道,必然得知消息马上就会来,只是时间快慢的问题。怕只怕孙红菊胆大包天,为了掩盖失职让两个男人闯入后厨的事,将她当替罪羊囫囵交出去。

  “孙管事!”陆璎璃骤然福身,双手强忍恶心拉住孙红菊的裤腿,“是我扯谎,是我错了。求您不要告诉掌司嬷嬷,也不要绑我。放过我吧,孙管事,我会被掌司嬷嬷打死的!”

  孙红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满脸“我早知道”的神情,抽动嘴角嘿笑一声,招招手唤过来一名青衣小太监,“还不速速去请掌司嬷嬷,叫她老人家看到你们及时救火的功劳。”这名小太监得令后一溜烟跑了出去。

  孙红菊又问另一个小太监要了绳子,结结实实把陆璎璃的手捆起起来。

  陆璎璃故作不愿,露在面纱外的眼睛里盈出一汪清泉。

  孙红菊嫌恶地又掐了把她,嘴里碎碎叨叨,“一把细腰的骚东西,在老婆子这抛什么媚眼。都做这档子生意了,还戴个破玩意儿嫌丢人?”

  不过她又一笑,对着陆璎璃洋洋得意,“像你这么会胡吣的妮子我孙红菊见的多了,比你吃过的盐都多。以为大火烧光就和自己没关系了?我呸!要是那火里能走出两个带把儿的,我孙红菊头顶着屎盆子走路你信不信?”

  “可是……”陆璎璃细声道,视线向孙红菊背后望去。

  孙红菊翻着眼,“没有可是。”

  灭火的青衣小太监们惊呼起立,尖细的声音此起彼伏,“男,男人!”

  孙红菊猛然回头,却见滚滚大火中走出身材颀长的少年,他满面烟尘,背着体型粗短肥胖的男人。

  迎面带着热浪,少年的发梢被火撩着,本就不怎么合身的裤子更是被烧得剩下大半截,破破烂烂挂在腿上,草鞋烧出破洞。

  陆璎璃的眸子亮了亮。

  孙红菊面如菜色,恶狠狠地回头盯住陆璎璃,正对上她灿若繁星的美眸。

  “阴沟里翻船,上了你这贱/货的当了。”

  陆璎璃抿唇一笑,柔柔说道:“可是孙管事,我原本就说的实话呀。”

  孙红菊恨恨跺脚,扭着胯拽住一个太监,“去,赶紧把元宝追回来,别叫他把掌司叫过来。”

  小太监缩着脖子,嗫嚅道:“管事…元宝是全教坊司跑得最快的了。”

  “没用的东西!”

  小太监拎起水桶,避之不及地去灭火。

  少年扑灭自己身上的火星,出声提醒小太监,“里面有油,用水扑不灭,用沙土!”

  这话更佐证了陆璎璃之前说的事实。

  孙红菊拧着嘴,阴鸷地看了眼陆璎璃,走到少年面前,劈头盖脸一顿呵斥:“阿南!你怎么会在这里?老实交代,否则我送你去官府!”

  唤作阿南的少年沉默了片刻,道:“后门开了。我跟着常贵哥进来的。”

  孙红菊这才注意到地上的矮胖男人,常贵已全然昏死过去,露在外面的皮烧得一片红一片黑,她嫌恶地蹲下来看了眼,“还真是常贵。”

  “你说后门是开的?怎么可能……”

  常贵是死是活在孙红菊眼中全然不重要,她只关心两人是怎么进来的,便揪着阿南的领子厉声问。

  阿南比孙红菊高太多,因此孙红菊揪住他领口的模样有些可笑。但屈辱的意味很重,陆璎璃看见阿南的神情隐忍,绷直唇角一言不发,唯有那双劲道极大的手攥成拳头,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陆璎璃有些不忍,自己双手尚被绳子捆住,也要走上前两步,“孙管事小心太过刚愎,最后伤的还是自己脸面。”

  孙红菊瞥见陆璎璃,一时倒不敢那么笃定。

  她指着院子后,对阿南道,“这样,现在你背着常贵赶紧从后面出去,就当今晚没来过,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然你们两个纵火烧教坊司的罪,我定叫你们到京兆府挨板子吃牢饭!”

  阿南没有言语,立在原地。

  “木头东西,愣着做什么!”孙红菊推搡他一把,威逼利诱道,“你难道想丢了这份生计吃牢饭?现在外头什么世道你还不知道吗?像你这种木讷蠢笨的东西,要不是你哥哥死了,你这泥腿子以为就凭自己能进教坊司赶车送菜?”

  孙红菊低声斥责道,“别忘了家里还有瘫在床上的老母亲要养。”

  陆璎璃垂下眼睫,果然如她预料的一般,孙红菊要用她顶错。只是她没想到面前救过她的寡言少年也一样底层而悲惨,她不敢赌人性晦暗。

  她从来不是被选择的那方,被舍弃是她自幼便懂得接受的现实。

  诚实说,即便是她自己换成阿南的角度,也会被孙红菊说动。

  陆璎璃侧过脸去,正要用最后能活动的手指去勾下脸上的面纱。

  可就在这时,她听到阿南略微沙哑却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不能走,你会害她。”

  陆璎璃猛然抬头,眼底翻涌起晶莹,却不是伪装。

  孙红菊跳起来指着少年的鼻子,急声道:“好得很!你等着吃牢饭吧!”

  “谁吃牢饭?我看是你要吃牢饭吧!”

  几人齐刷刷顺声看去,掌司嬷嬷铁青一张脸立在院落门口。孙红菊脸如变天,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