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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主

  从紫菱院到前庭花楼,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夜深露重,石板路上积雪扫得干净,天际银月将满未满,清辉映在地上。一行人踩在上面,仿若行在水中。

  陆璎璃披着牙白色斗篷,绯色留仙裙的裙幅从斗篷下露出一截曳在地上。她轻轻蹙眉,袖口处探出细白指节,小心地捏着裙边,稍稍提起些为免弄脏。

  微弯着颈去看裙边,陆璎璃发鬓上两对金钗上垂的流苏亦随之小幅度地晃了两下。

  陆琬容余光扫到那对金钗,她不经多看两眼,唇角微压向下,满是不屑。

  不过是金钗而已,有什么可招摇的。身为侯府嫡长女的她从前可是有整整一匣子,品质样式比这更好。她往常还嫌弃金子俗气,不原意戴呢。

  想到这里,陆琬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髻上的两朵绢花和银步摇,嫌弃得垂下手。

  这种不入流的玩意儿,还不如母亲房里女使用的。

  现如今都是什么样的猪狗日子,她真是一日也忍受不了了!

  陆琬容小幅度地拧了拧嘴,却不敢叫领头的花娘觑见。

  *

  穿过寂静的后/庭,人声鼎沸处就是教坊司的花楼。

  飞瑶琚台上缓缓降下轻薄红纱,两侧帘幕里传来一阵由弱及强的琵琶声,乐师们开始抚琴、吹笛、敲起小鼓。

  通明的烛火骤然熄灭一半,台下的人不约而同地禁了声,全部的目光都聚焦在红纱后影影绰绰出来的一道窈窕身影。

  只见那身影虽朦胧不清,但在光影下腰身被勾勒得分明。和着轻灵舒缓的曲调,里面的女郎轻轻扭动腰胯,细长的手臂从宽阔的袖子中向上伸展出来,几根手指挽出雀鸟的形状,应着胡琴奏出的鸟鸣拍振着翅膀。

  “也算有几分意趣,编舞确实新奇。”

  台下走马章台的老手眼光毒辣,一个中年男人随口评道,端起手边茶杯低头一抿,兴致不大。

  下一瞬,舒缓轻灵的曲调骤然一变,鼓点声开始愈发急促,似是危险来临一般,让人不由得拧起心来。

  “快瞧!变两个人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方才的中年男人抬起头来,恰见台上的曼妙身影如幻术一般拆分为二,踮起脚尖跃向舞台的左右两侧,似是一双雀灵姐妹被迫分离。

  中年男人眯着眼打量起来。

  左边那道高些,便如出场时所见一般。

  而右边那道身影却才叫人惊艳,虽稍显娇小,但一把好腰更细更软,不堪盈盈一握。她露出侧面的剪影,高耸的胸脯与脖颈儿的曲线美好得让人赞叹垂涎,叫人一时半会挪不看眼,半点关注也不想分去另一边。

  只见右边那细腰女郎轻轻提起裙子,露出绷直的脚尖,徘徊而舞,活似撞入林间的小鹿,即便看不见面目,却能让台下男人脑海里映出一双雾蒙蒙湿漉漉的清纯眼眸。

  “娘的!跳得老子心痒。”座下年轻的公子哥儿松了松领口,心猿意马地骂道。

  留恋花场的老客虽笑话他年轻莽撞,却也啧地声点头认同。

  右侧的女郎振起水袖,双臂如细藕,在柔和暖黄的烛光下不断地旋转,翩翩水袖轻灵优美却并不见绵软。她脚尖点过,优雅得像是雀灵公主;她弯下腰肢,又脆弱美好得让人惊叹。

  曲调渐渐凄然,那柔弱的雀中仙子不断飞舞水袖旋转,愈转愈快,翩然欲飞,最终在一道金石般震耳的长啸中匍匐在地,好似被疾风骤雨摧打得折了羽翼。

  曲音收止,她伏在地上轻颤,缓缓地、缓缓地昂扬起头,露出一截孤高的颈。

  光影渐渐熄灭。

  高台暗了下去。

  花楼的灯光重新点燃,红纱后的两道身影也守礼而规矩地分立两侧。雀中仙子已然飞走,凡间独留下美人。

  众人都被吸引住,最后一段的舞太过于紧张,好多人都不敢粗声呼吸,现下都松了口气,纷纷鼓掌喝彩起来。

  “好看!”

  “真乃美人也!”

  贵客席中的年轻公子哥儿们松垮着身子,同身侧的花友们津津乐道:“要不怎么说那些酸文人会写词呢,还有引用那什么、什么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来夸的,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我还当他放屁哩!哎哟,诚不欺我呀!”

  “右边那个就是什么玉姝仙子吧。”松领口那公子探着头问。

  旁边的同伴哄笑起来,“废话,难不成还能是左边的?子谧,你该把眼睛抠出来洗洗了。”

  “去去去,别以为我不懂。左边这个忒端着,跳起舞来不够软,腰也不够细,跟右边一比少了滋味。”

  “哟?你还有心思瞅左边的?”

  ……

  掌司嬷嬷眼看六路耳听八方,将客人们的言论尽收眼底,只微微一笑,也不出声纠正他们的猜想。

  她拍了拍手,众人静下来,投来目光。

  “陆家双姝本不应今日登台,眼下我让诸位先赏了舞姿,若还想一睹芳容,便得……”

  掌司吊足了胃口,底下果然有急不可耐的男人。

  “不就是银子么,爷出得起。”

  出声的是宣国公家嫡幼子彭子泉,他向教坊司端盆的姑娘扔去一碇金子,狂妄地指着台上,“开!”

  一呼百应,台下其他人纷纷也指使小厮解荷包,一时间只听得“开开开!”的声音混在噼里啪啦的钱响里。

  台上红纱后,陆璎璃两颊微红,额上沁出薄汗,一颗心在胸腔里动如擂鼓,越来越响。

  她紧张得捏着手,台下人的议论声她都听见了,这一刻已无暇去顾及那些轻慢的、狎玩的评头论足和不堪入耳的污糟话语。

  砰砰跳动的心跳声中,陆璎璃开始期待起红纱拉开后那些人的反应。

  数年来谨小慎微地藏在后宅寂寂无名的日子悉数浮现眼前,不断被打压和贬低的痛苦亦曾使她自卑过……

  她没有关心长姐的神情。

  调整呼吸,陆璎璃收拢水袖,与长姐静静分立两侧,在红纱缓缓拉开前端出一副清澈的甜笑。

  飞瑶琚台下短暂地沉默了一息。

  但转瞬间,气氛犹如冷水入油锅般爆裂开来。

  “不愧是……不愧是第一美人!”

  “玉姝仙子!”

  几乎所有的人目光都匆匆掠过陆琬容而停驻在陆璎璃身上。

  陆琬容的笑僵在脸上。

  她本就笑得勉强,纡尊降贵地对男人笑本就叫她难受至极。

  她既已笑了,居然还留不住人!更可气的是,这帮人有眼无珠,叫狐狸精迷了眼蒙了心,管陆璎璃那小贱蹄子喊作她。

  玉姝仙子?呸!

  陆璎璃她也配?

  掌司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圈,扬了扬眉。

  陆璎璃抿了抿唇,立刻上前一步,福身行礼,甜柔却不腻耳的嗓音流出:

  “感谢诸位抬爱,奴并非玉姝仙子,家中行二,闺名璎璃。”

  嘈杂的声音又沉默了。

  陆琬容震惊地扭头看她,唇微张嗫嚅,“你……”你竟如此不知羞耻?

  掌司一记眼神飞去,陆琬容噤声不敢言语,生生将后半句吞咽回去。

  陆琬容的神情破碎,却没人在意。因为所有的目光此刻都或是诧异,或是垂涎地黏在陆璎璃身上。

  陆璎璃敛住眼睫,袖中葱段般的纤细手指蜷缩起来,又渐渐舒开。

  她赌赢了。

  从此时起,陆璎璃的美名将如同春日第一缕风,飞速传遍全京城。

  第一美人的名头,易主了。

  *

  昔日定安侯府的一双姐妹花烘热场子,平康里繁华喧嚣的夜才算真的开始。

  陆璎璃两人跟着掌司嬷嬷,从众人视野中退去,来到二楼一间雅间。

  说是雅间,也不过就是用屏风隔开的小空间,可边饮酒用食,边临栏直望楼下的演出。更有一扇珠帘,外面看不见里头,里头可以清晰看见外面。

  陆璎璃跪坐在席上,撩开帘幕,见飞瑶琚台上已有歌姬引喉。

  台边围闹的客人落座,有小丫头穿梭其间端茶添水,也有末等的娘子簪花出来游逛。

  掌司嬷嬷斜倚在塌上,同白日里初见时的雷霆之势不同,少了几分严肃。

  陆璎璃放下帘幕,掖着广袖给掌司倒茶。

  掌司嬷嬷见她如此识趣,并不为难,欣然接过茶杯啜饮起来。

  “你不因客人的吹捧而骄矜,亦不因抛头露面而扭捏害羞,这很好。”

  陆璎璃垂下头,“是。”

  茶杯是甜白瓷的,浅浅一小只,不肖片刻便饮尽。

  掌司看向陆琬容,见她神情稍许有些恍惚出神,清咳一声,挑了挑眉。

  陆琬容如梦初醒,也学着陆璎璃斟上一杯茶。只是她心绪不宁,先是一只手举起茶杯就要递过去,冷不丁对上掌司嬷嬷的一双眼,才哆嗦一下换成双手。

  掌司嬷嬷不接,只深笑望陆琬容。

  “嬷嬷请饮茶。”

  陆琬容双手举在空中,两臂渐渐发酸,手指尖也被烫得生疼,忍不住开口。

  掌司脸上的笑淡去,“在家里没做过这种侍奉人的活吧。”

  陆琬容闻言便忽觉鼻子一酸。可不么,薄氏唯她一女,几乎样样事情铺好路,待她如掌上珠。她除了在这张脸上被陆璎璃艳压外,从未再受过别的委屈。

  陆琬容的眼眶瞬间红透,就在她眼泪珠子将垂未垂时,一道冷笑声猝不及防地响起。

  与此同时陆璎璃正坐着,轻轻垂下眼睫,在心里轻声微叹。

  果然,掌司端起身子,向前倾去。

  她原就与慈祥和蔼八竿子打不着的面庞上冷意泠泠,袖中随身携带的细棒用力一戳,戳在陆琬容的手腕上。

  陆琬容吃痛落了茶杯,滚烫的热水泼在她裙摆上,渗入层层纱裙,贴到腿上肌肤时已一片冰冷。

  甜白瓷的茶盏在地上滚了两番,堪堪停在几脚,陆璎璃附身下去刚好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