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信。
很遗憾，但这就是林放的第一反应。
八年前楚驭也这么坐在他对面，说着相似的话，给他画了好大一张饼。
那时的少年神采飞扬，眸子里全是对未来的期许，照亮了昏暗沉闷的网吧里的一个小小角落。
他说，他和他的舅舅已经拉到了一大笔投资，家里很支持他。
他说，林放是他见过最有灵气的打野，一定能够在赛场大杀四方，名扬四海。
他还说，神域联赛才刚刚兴起，还在起步阶段，他们一定得把握住机会才行。哪怕从城市赛打起。
他们也确实做到了。一路晋级，未尝一败，成为万众瞩目的黑马战队，一时风头无两。
从前的他们多耀眼。
可是后来呢？
再多的热爱和鸡血都会在一场场输掉的比赛里消磨殆尽的。
比赛失利，粉丝骂战，赛训压力，选手离心，于是比赛再次失利。
无限循环，没有尽头。
质疑，争吵，冷战就是那段时间的主旋律。
直至最后分崩离析。
林放实在是不想再回想那段惨烈的时光了。一想起来心就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拽紧，让他无法呼吸。像是被投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没有一点点光。
其实他也十分清楚那个时候战队最根本的问题出在哪里。
是因为他和楚驭，是因为他们站在了对立面。
是因为年少成名的有两个人，他们在同一时间共同享有了无数的鲜花与掌声。
可是人都是贪心的，谁不想得到更多呢，可是怎么才能得到更多呢？
疯狂拉踩对骂的粉丝给出了答案。那张明明无用的mvp数榜单给出了答案。
于是不再互相信赖，不再同仇敌忾。
一个想采用局内围绕打野作战的战略部署，一个则坚持以射手为核心。
既然能赢，那为什么不按我想的方式来赢？
这才是连败的开始。
当年的他们是如此的年轻气盛。
以致于在战队正式解散的前一个两个月，他们就再也没有好好说过话。
惨烈的连败当然犹如当头一棒足以使人清醒，可是在命运的抉择路口，不同人的选择亦有不同。
比如当林放想要妥协道歉重新开始的时候，楚驭选择了卖队求生。
恨吗？当然恨。
不仅恨楚驭，更恨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无比张狂的自己。
如果能够停下来好好谈一谈，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他们五个人，是不是，就不用散了？
林放有时输了比赛，在晚上睡不着辗转反侧的时候会想起小时候。
小时候他的妈妈还没有憔悴苍老，会在下雨天把他搂在怀里与他一起看动画片。
他还记得在动画片里，哆啦a梦会为大雄变出时光机回到过去。
他还会傻里傻气地挥着小手问：“妈妈，世界上真的有时光机吗？”
那时的妈妈会亲亲他，说：“等你长大就有了宝贝，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吃饭然后快快长大哦。”
可是长大到18岁的林放没有等到时光机，只等到了一场美梦的碎裂。
原来逝去的时光不会再来，被伤害过的人也不会停留在原地一直傻傻地等，大家都应该向前看。
而现在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
时光对他是如此的宽容。
八年过去，除却脸清瘦了些，更显棱角以外，这个人从外表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可是眼神却变了好多。
不再清亮，不再张狂，而是带了几分稳重幽暗，甚至在这个时候还暗含着一丝小心翼翼。
他正在等着林放的最终判决。
可是没有人会像想在跌进一条河流之后再摔第二次。
于是林放听见自己说：“楚驭，你想重头再来，东山再起，我可以理解。毕竟你一不缺资金，二不缺人气。况且打了那么多年，还积累了足够的人脉。你只是缺一个开始。”
“可是这一切都不应该再跟我扯上关系了。我已经24岁了，我们这一辈的选手，已经该退役的退役，该转型的转型了。我虽然还没退，但也没几年了。而且不要脸的说，我应该还挺贵的，你不应该买一个名不配位的打野。”
“楚驭，算了吧。这么多年，对那些老黄历，我也忘的差不多了。我们俩到底也还算个前队友吧，以后也可以叫peipei他们出来吃吃饭，毕竟也曾经并肩作战过两年呢。不过我们老五人，也只能这样了。”
“楚驭，我祝你成功。”
一段话说得很郑重，很体面，林放对自己很满意，并且悄悄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听起来是意料之中的拒绝。
甚至比想象中的还要委婉和体面。
所以楚驭看起来并没有太沮丧，眼神里也没有透露出太多的情绪，依然是深不见底的漆黑。
他不疾不徐地轻声问：“可是你甘心么？你甘心就这么退役么？”
林放此时刚好说完一大段话正在喝水，听到楚驭的质问差点没一口气全喷出来。
他什么时候说过他要退役了？！
“我还没打算退役！”他低吼道，这是涉及职业态度的问题，他可没打算拿来和楚驭开玩笑。
况且他刚刚明明说的是还有几年，楚驭这厮不会不仅脑子坏了，耳朵也聋掉了吧。林放腹诽道，面带不善，恶狠狠地盯着对面的人。
楚驭听到这句话倒是稳住了心神，甚至还有心情勾了勾嘴角，说：“既然没打算退役，为什么不考虑转会？你还有时间，可是在hope，你的机会很小了。”
林放哑然。
讲道理，楚驭这句话已经说的很委婉了。
毕竟现在他在hope的处境，已经可以说快到绝境了，而且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
且不说那个狗屁造星计划他本人是否同意配合，光是昨天输掉那场比赛，微博上就到处都是强烈要求他下首发，抬替补上场的请愿了，甚至还有好几条转发评论过万的贴子。
纵使还有不少林放粉丝据理力争昨天林放的操作没有问题，也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在满天的谩骂中聊胜于无。也难怪别人说舆论压力大了。
年龄不占有优，舆论不占优，手法因为输了比赛没人在意，唯一拿得出手的人气成了被甩进直播间的借口，也就是说现在林放在hope能够上场打比赛的几率约等于零。
这可不就是没有机会了么。
可是该怎么说，现在这种好像等着楚驭来拯救的状态实在让林放觉得很难堪，心里甚至泛起一丝委屈。
就像他一个人陷在沼泽里，满身泥泞，混乱不堪，而楚驭在路过的途中发现了他，于是漫不经心对他伸出手，等着他迫不及待抓住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明明他以为两个人都在沼泽里的。
于是在说实话和维护面子之间，林放选择在楚驭面前维护他所剩不多的残破的面子。
“你只是看了网上的舆论就这么武断我没机会了？是，我承认，我昨天心态的确有问题，可是教练组只是让我反思而已。我还会在hope打下去的，只要我还能上场，我就有机会拿冠军。”
楚驭闻言皱了皱眉，他觉得林放应该是误解了什么，解释道：“不是因为网上的舆论。我很相信你，林放，你的手法，你的意识，你的状态并没有下滑，你还处于职业的黄金时期。现在的版本的确前所未有的适合你。”
楚驭顿了顿，话锋一转：“可是你留在hope是不会出成绩的。hope的赛训组，你现在的主教练并不相信你。他们太落后于版本了，也不相信选手，这才是你们昨天晚上输掉的根本原因。呆在hope，就算你能继续上场，也很难赢下去。”
林放脸抽了抽，他不是很开心。
任何人听到这种话，都不会开心的。楚驭未免太得寸进尺。
于是他选择嘴硬，口是心非地维护俱乐部，强撑道：“就一场比赛你能看出什么？我们赛训组可是专业的，人家对版本的理解，不比你强？”
“理解好的话昨天晚上就不会掏那么多冷门且弱势的英雄。直接导致你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楚驭冷冷地说。
这很难否认。
因为林放昨天晚上确实打得很难受。
有一把甚至他们前期优势巨大，但由于阵容强度不够，被对面硬生生拖到了翻盘。任林放各种极限操作也无力回天。
“可是你凭什么说他们不相信我？”林放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企图给自己挽回一点面子。
“因为昨天他们让你拿的打野英雄，要么是工具型打野，要么队伍里不止打野一个节奏点。”
楚驭混身冒着寒气，继续机械地分析，毫不留情地撕碎了林放强撑的最后一点薄面，“这意味着他们虽然给了你的操作很大的容错率，但是与此同时，你的操作空间也会大大下降，你根本发挥不出你现在的真正实力。”
“他们一整场比赛都没有真正信任过你，林放。”
这话说的太令人难堪，林放的脸彻底拉了下来，反问道：“所以？我就一定要相信你吗？没有这个道理吧。”
一击即中，林放甚至听到了对面心碎的声音。
好歹扳回一城，他想，心里甚至有点小得意。
对面的人低下头，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空气突然之间变得很安静，安静得林放甚至有点悚然。
他好像，也没说什么太打击人的话吧？
楚驭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缓缓道：“你不用相信我，你可以利用我。”
“？！”
这什么话？疯了？！
楚驭没给林放喘息的机会，继续开出他的条件：“你来，我可以围绕你打造一套新的体系。并且在你现有的工资上我这边可以再加10个点，直播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可以和平台谈判把每月最低时长压到最低。你的商务我会一个一个谈，一定会把你的利益最大化。如果你对新战队的成绩保持质疑，我可以跟你签对赌协议，两年之内拿不到冠军，可以直接赔偿你10%的俱乐部股份……”
“等等，等等”林放现在已经被楚驭那一大段话给绕晕了，连忙摆手打断。
这什么？天上掉下来的还新鲜热乎的大馅饼？
反正他现在被砸的有点懵。
将近20个小时前，他被让三追四，输掉了一场大赛，在职业生涯中第三次与冠军失之交臂，坐实了黑粉口中万年老二这个名号。
将近5个小时前，他被领导告知，他以后上不了赛场了，带着一身流量滚回直播间去直面风暴吧。
然后现在，此刻，有人给他开出了一大堆优厚到不能再优厚的条件，请求他转会。这人不仅给他打比赛的机会，还保证会有冠军拿，还让他打得爽。
苍天，这是在干什么，上演魔幻24小时？
“你是在，是在赎罪？”林放喝了口白开水压惊，理了理思绪，勉强想出这么个原因。
“不是，你有什么罪好赎啊？当年解散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也脱不开身，你这样搞的话，我们两个人都得去开个新闻发布会给所有人鞠躬了。”
“再说我就是一个快退役的老年选手，值得起你那么大价钱的请我吗，又是对赌又是股份的……”林放越说越觉得难以启齿，“这些我真，真都受不起。”
“不是赎罪。”楚驭回答的很沉静，神色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眼睛若有若无地闪着光，“是因为你值得。”
“林放，现在的你，仍然配得上这一切。”
林放紧握着杯子的手抖了抖，差点没把水给洒出来。
天呐，这一定是他今晚听到的最可笑的一句话。
于是最后这场会面以林放落荒而逃结束。
因为在直面楚驭那双黑耀石般的深邃目光整整三分钟后，林放依旧没能憋出一句婉拒的话。
他只是仓皇地转开视线，嘴里念叨着诸如再想想、还有事、先走了之类的废话，然后就捞起外套胡乱地套上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馆。
留下了一个固执地盯着他背影的人不肯收回视线的人。
仍旧川流不息的街道旁，林放迎着风往回走。
b市靠海，晚上的风有些大，吹得林放不禁裹紧了外套。
他边走边对自己说，
你做的决定很对，你本就不应该答应他。
这一切都太荒诞了，不是吗？
你不能再跳进同一个坑里了。
所以别抖了，别再抖了。
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就好。
你还要回去补直播时长，你还要回去复盘，你还要回去打训练赛。
打训练赛。
可是你还有训练赛吗？
林放终于忍不住，朝天悲叹一声，捂着脸，蹲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