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准备回酒店，正巧碰上您。”
那人回答杨导的话，声音谦谦有礼，眼睛却始终紧盯着蒋翎川，眸光深重，含着些令人捉摸不定的复杂情绪。
或许是太久没见到他本人，蒋翎川差点忘了他那双眼睛有多摄人。
与他对视的一瞬间，蒋翎川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的胸口一起一伏，深深呼吸着每一口空气。
五年不见，他瘦了很多。
尽管他从前就很瘦，现在则更多了些弱不胜衣的单薄感。
郁景宜站在夜雨中，黑色的头发略有些长，挡住了半只眼。高挺的鼻梁将脸分割成明暗两面，唇角向下微抿。与从前相比，整个人显得格外冷漠疏离。
蒋翎川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他了。
至少在离开他后的一千八百多天里，他日日夜夜在心中排练过无数次的再遇见，应该是更体面，更从容，更镇定自若。
对方成熟了不少，自己也长大了不少。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狼狈，失措，兵荒马乱，心脏狂跳，惴惴不安。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承蒙他庇荫，多亏他照拂，才得到了今年第一个资源。
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在看见他的那一刻，眼睛一热，差点哭了出来。
蒋翎川，你可真没出息。
“那正好，这几天剧组的饭吃腻了吧？”杨导没瞧出什么异样，只是顺势邀请郁景宜，“我们准备出去吃饭，你要不跟我们一起？”
他又转向蒋翎川，半开玩笑似的道，“小川，你不介意多双筷子吧？”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看向蒋翎川。
阿航瞧见这修罗场，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下。蒋翎川抿着嘴，直盯着郁景宜半晌不吭声，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
两相沉默间，阿航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抓耳挠腮地正要替蒋翎川回答，就听对方终于开了口。
“……不介意。”
蒋翎川收回了目光，语气平静。
杨导点头，“那行，我让小海把车开过来。”
“不用了。”郁景宜淡淡扫了一眼众人，“坐我的车去吧，省得麻烦小海。”
话音刚落，蒋翎川就听见旁边刘思佳小声对赵小青感叹道，“能跟坐上郁影帝的车，还跟他一起同桌吃饭，这一趟来得可真值！”
蒋翎川眼神不悦，默默在心里吐槽：这有什么值的？又不是他请客！
阿航担心蒋翎川临阵脱逃，凑近他耳语道，“别怕，咱就当他是个隐形人，假装没看见。”
“谁怕了？”蒋翎川不满地反驳了一句，然而没控制好音量，惹得郁景宜忽然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哎——你……行，没怕就行，”阿航讪讪地道，“我真是服了你了，祖宗。”
郁景宜的车空间很大，暖气开得很足。
蒋翎川一上车便阴沉着脸坐在车尾，离郁景宜两排远。
等车子启动，他更是头靠椅背，看向窗外飞速闪过的街景，听着导演编剧们的对话一言不发。
郁景宜也没有说话。但蒋翎川总觉得有一束目光正黏在自己身上，因此也不敢回望过去。
“哎，对了小川，你之前拍过mv吧？”杨导忽然开口问蒋翎川。
蒋翎川答， “拍过几个。”
“导演，您这就不知道了吧，”前排的编剧赵小青扬了扬眉毛，“别看小川现在是个独立歌手，以前他可是偶像组合的成员呢。”
副导演助理刘思佳也附和道，“对啊，我记得当年我上大学的时候，同宿舍有个女生可喜欢这个组合了……”
说到这儿，刘思佳忽然停了下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脸八卦。
“我没记错的话……”她的眼神在蒋翎川与郁景宜之间游离，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郁老师跟小川好像……以前是队友吧？”
“队友？”杨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郁景宜，“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回事儿。”
两位当事人都没有说话。
阿航赶紧冒出来转移话题，“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哎，早上来的时候我听司机说，y市最近台风天，要连着下好几天雨呢，对咱们剧组的拍摄日程影响大吗？”
“还行，雨太大了就拍内景呗，”副导演王谦答，“而且咱们这部戏雨戏特别多，趁机把雨景戏都拍好，省得到时候人工喷水了。”
“哎，说到拍摄，”他又看向蒋翎川，“小川，我可得给你打个预防针。”
蒋翎川回过神，缓缓抬眼懒声道，“没事儿，您说。”
“我刚跟杨导商量了一下，咱们这个推广的mv肯定跟你平时拍得不一样，我计划给前面加一小段导入的剧情，需要你配合演一下……”
王副导迟疑地道，“你——没演过戏吧？”
他那一席话，蒋翎川才听到一半心里就慌了。
演戏是什么鬼？这跟之前说好的可不一样，他原本以为自己过来只用对个口型，随便拍几段呢……
蒋翎川之前倒是参加过一次试镜，方月陪他一块去的。
那天回去路上，方月盯着他的脸叹了一路的气，“你说你对着镜头紧张个什么劲儿？至于那么害怕吗，走路都同手同脚了……啧啧，真白瞎了这副好模样……”
从那之后，方月再没跟蒋翎川提起过演戏这回事。
“从来没演过。”他如实回答。
旁边的杨导微微叹气，“其实原本我是打算找个专业演员来演的。看你简历上外形还不错，就想让你来试试。”
他又鼓励蒋翎川道，“别紧张，演戏这件事，说难确实难，说简单也挺简单，有灵气的人一点就通。”
“实在不行，你可以请教景宜嘛，你们不是一个团队里出来的吗？”
“杨导，人那不叫团队，叫组合。”刘思佳开口纠正道。隔了一会儿，她又转向蒋翎川，“哎对了小川，你们组合叫什么来着？”
这话题怎么又被丢回来了……
蒋翎川揉了揉自己紧拢的眉头，正要开口回答，忽然听到车的另一端传来一句轻轻地：
“meteor.”
郁景宜抬眸，看着蒋翎川的方向，淡声又补充了一句，“是流星的意思。”
蒋翎川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听到他亲口说出这个单词了。他怔怔地回望向他，只瞧见那个人眼里像是落了一滴浓得化不开的墨点，惹得蒋翎川心烦意乱。
窗外的街灯忽明忽暗落进车里，蒋翎川猛地别开了视线，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脏话。
他侧过身子，感受到那股闪烁的光亮，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出道那一夜。
那一夜发生的事太多，有些蒋翎川都记不清了。
只依稀记得，他们登台表演到一半，江意北的麦克风忽然掉了；李嘉柯自我介绍的时候把自己和林暮的名字说反了，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蒋翎川还记得，那天晚上回到后台，工作人员为他们端上蛋糕。一起许愿的时候，蒋翎川偷偷睁开了眼，发现林暮和江意北都哭了。
当时他暗暗笑了一声，在摇曳的烛光中许愿，希望meteor可以成为最棒的男团，希望未来每年的这一天，大家都能一起度过。
蒋翎川记得最深的一件事，是在拍新闻照的时候。
台下记者的闪光灯晃得他头晕目眩，嘈杂的人声与话筒的电流声通过音响发出间断的噪音，震得他大脑一片空白，思绪仿佛进入了胶着状态。
混乱之中，旁边有双温暖有力的手忽然轻轻握了握他。
他抬头，发现是郁景宜。
组合解散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蒋翎川曾不止一次地幻想：时间如果可以一直定格在那时候该有多好。
那时候五个少年的声音和在一起，语气坚定地向世界介绍，“大家好，我们是meteor！”
那时候的郁景宜还不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当红影帝，他是十七岁的蒋翎川最信任的人，是蒋翎川的哥哥，是他在舞台上视作唯一的依靠。
那时候的郁景宜，什么都不必做，单单只需要看他一眼，便能唤醒他整个世界。
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在时间中消湮。
郁景宜就像一阵风，从蒋翎川的原野上空呼啸而过。他催熟了漫山遍野的春红，然后一去千里，不耽溺，不留恋，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原野却犯了对他而言最致命的错误。
他千不该万不该，心驰神往一阵自由的风。
……
来之前方月特地叮嘱过，这次请客去太贵的馆子没必要，反倒显得有些刻意讨好，弄得大家心里都不自在。
去影视城的路上阿航跟司机取了经，订的这家餐厅在市中心，是一家y市的本地菜馆，价格适中，以当地的特色海鲜为主。
点菜的时候，杨导指着菜单给蒋翎川传授经验，“你看，像这种爆炒的，油焖的，油盐重的，咱们都不能吃，得忌口。蒸煮的可以吃点，芹菜粗纤维，得多吃……”
赵小青一边倒茶水一边看着他们二人扑哧一笑，“怎么？我们杨导这是碰上病友了？”
“你们可别把这事当儿戏，”杨导扶起眼镜，颇为严肃地皱眉道，“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病从口入，可别等有一天身体出问题了才后悔！”
“劳您费心了，我们几个目前还都正常，”赵小青给众人分了茶水，故意向刘思佳示意，“来，爆炒小管点上！”
“得嘞！”刘思佳忍俊不禁，给菜单上几道辣味菜划了勾。
阿航添了一句，“别忘了试试油焖大虾，听说是他们家招牌菜！”
“哎，你们可别点太辣的啊，我吃不了辣的。”王副导忙开口。
郁景宜没听懂赵小青话里的“病友”指的是什么。
他先是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了看蒋翎川，又看了看杨导，“您身体不舒服？”
杨导摆了摆手，“肠胃上的老毛病，不碍事。”
“什么病？”郁景宜追问，又瞟了一眼桌对面正乖乖坐着喝茶水的蒋翎川，“我在s市有认识的消化科医生，等回去了安排给您看看？”
“我这个病吧，它不太方便在饭桌上说出来……”杨导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医生的事咱们以后再说，先吃饭。”
郁景宜闻言明显一怔，他拢紧了眉沉默了一会儿。
究竟什么病得忌口，还得吃粗纤维，还不方便在饭桌上说出来？
……
郁景宜抬眼又看向蒋翎川。
感受到对方眼中深深的惊愕与难以置信，蒋翎川终于忍无可忍地放下茶杯，声音清晰且洪亮，“你看我干嘛？我可没便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