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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半个时辰后。

  夏蕤挟着白凤飞身上马,将白凤牢牢护于胸前,率领大军抵达白凤一族山谷界碑处。

  以白羽为首的白凤族人纷纷回头。

  三万大军马蹄声整齐,哐哐哐,紧随夏蕤身后的山神抬手,先锋军敲响锣鼓。战鼓声宛若海浪潮生,自山谷两军狭路相逢处,震荡至一片焦土的巫女森林。

  白羽眼眸血红,瞪着抱白凤入怀中的夏蕤。

  白凤身上仍披着男子外袍。

  白凤是他的妻。

  白羽头顶三根翠翎尾羽在风中抖动,几乎是伴随着风声,他悄无声息来到夏蕤身前,矮身一跃,直扑马背上的夏蕤。

  夏蕤只觉一阵清风拂面,眼前一花。

  裔殇斜横着身子插到夏蕤身前,赤手空拳地拦截白羽一击。

  鬼王谌良这时才不急不慢地策马踱步上前,斜刺里挡在白羽与裔殇中间,阴沉着脸道:“要打,等王回宫后再来。”

  裔殇尚在怔愣,谌良又道:“王乃万金之躯。”

  口中说着万金之躯,眼神却示意裔殇回头看。——回头,夏蕤一身破烂几近赤身。

  裔殇顿时悟了。他拉着谌良马辔头,冲白羽道:“你藏那样深的因果洞与巫女森林都教我们毁了,何况你这谷口区区数百凡夫!”

  这两人却是有意无意地,遮住白羽投向夏蕤的视线。

  白羽此刻再不能忍,疯了一般横身而起左右飞旋腿踢向谌良与裔殇。

  谌良闪身避开,裔殇则怒吼一声硬生生撞向白羽。

  靛蓝色脸的山神趁机抬起两头焦黑的烧火棍,从马上飞身而下加入战团。

  三万大军与悲愤的山民们斗战一处。

  夏蕤望向乖顺趴伏在他怀中的白凤,又抬眼环顾四周,凉冰冰地道:“这些,都是你的子民。”

  白凤闻声抬头,也顺着他目光环顾四周。

  “你不救?”夏蕤含笑问她。

  白凤拢住蔽体战袍,半臂纹花绣,面具后一双眼又清又亮。

  夏蕤低头凝视她。

  白凤缓慢地摇了摇头,两片殷红薄唇一翕一合。“本座不为任何一人一物求你垂怜。”

  白凤仰头,直视夏蕤浓眉下那双狭长的眼。“今日不会。往后,更不会。”

  山谷中风声凄冷,在这漫长的南极洲春季南风溯回。一丝一缕地,有风撩开白凤面具后散落的蜷曲卷发。她直然地迎接夏蕤眼神,毫无畏惧。

  亦毫无慈悲。

  夏蕤忍不住朗声长笑。他眼眸中藏匿着幽蓝色的妖火,这一笑,眸中两朵冰火便映照在白凤眼底。

  白凤无声地勾起唇,似乎在笑,眸底却毫无温度。

  马背下战局已进入尾声。

  南夏深宫中那个鬓边永远簪白梅的女子血淋淋地躺在梅花殿内,王即将迎白凤族巫女回宫……征伐已撕开幕布。这一切沉甸甸压在鬼王谌良心头,他心中头一次感到苦闷,而于这世间唯一能宣泄苦闷的,惟剩下杀戮。

  谌良一双雪亮板斧挥舞的飒飒生风,斧头砍断白凤族族人头,宛若切瓜砍菜。

  裔殇再次变化成通天巨人模样,赤手握拳,恶狠狠砸向白羽。

  白羽斜刺里飘身避开。

  其余族人却没这样好运道,本就只剩下数百,上次被裔殇飓风大闹一场后只余下百来个人。谌良每次飞身旋转双斧掷出,都有成片尸体哐当倒下。

  夏蕤垂眼看来时,战场上只剩下白羽仍在手持双刺苦苦挣扎。却被谌良匿于云层中一个甩尾,倏地扔出云层。

  哐当。

  白羽坠地后连续三四个翻滚,堪堪稳住身形,从额头到胸口却伤痕累累。

  鲜红色血从白羽额头流到持双刺的手臂。

  “他这样,”夏蕤又问白凤。“你也不救?”

  白凤一动不动地直视夏蕤眸中冰蓝色妖火,面具下勾起半唇。“今日不会。往后,也不会。”

  同样的话她说了两次。

  站在焦土上的白羽目眦欲裂,手腕抹血,怒视马背上的夏蕤与白凤。

  白凤却就势一倒,又伏入夏蕤怀抱深处。

  夏蕤双手上扬,表示绝没抱她入怀的意思。白凤却不顾,径自双手环抱住他的腰。两人身体贴在一处,白凤肩头战袍松开大截,露出光洁肩头。

  眼看着白羽杀红了眼就要狂扑向夏蕤,三军轰地一声围拥而上,将他团团围在中央。

  白羽双脚轮流撤步,一手风刺越过众人头顶直奔裔殇。

  裔殇此刻身高数十丈,长不足十寸的水刺对他而言犹如蝼蚁之于高山,一个不察,眼见这水刺竟即将深深刺入裔殇左边大腿根。

  伏在夏蕤怀中的白凤唇角勾起笑容。却藏在夏蕤怀抱深处,不为世人所知。

  谌良蓦然回头。

  向来都是谌良与裔殇打配合,裔殇攻击,谌良须给他收尾。——今日他竟神思恍惚到这个地步!谌良大惊,且大怒,带着他自家也不晓得从哪生起的怒气,倾身向前,一个空中飞旋,斧头重重砸入白羽小腹。

  寸许长的黏液滴滴答答从白羽小腹流出,伴随半截肠子。

  白凤肩头微抖。

  夏蕤按住她,冷漠抬眼。

  谌良与裔殇并作一处,手中兵器指准白羽脑袋,要生生将其削落。

  “慢着——!”

  喊停的居然是山神。

  夏蕤不悦地瞥向山神,山神嘶了声,快步走到白羽面前蹲身。山神抬起簸箕大的手,轻触白羽流露在外的半截肠子。

  谌良见山神阻拦,招出阴兵摁住白羽双肩,逼迫其单膝跪地。

  夏蕤这时也弃了怀中白凤,毫不犹豫地一扔,任凭她跌落焦土中白袍滚开。他一跃下马,走到众将身边,以眼神询问山神。

  山神靛蓝色脸庞喜悦得发光。“此乃预言中另一员猛将!”

  夏蕤嗤笑。“如何证明?”

  “血!血便是证明。”山神激动异常,大声道:“王若不信,可剖开此人腹部,必有一角玉玦。”

  山神指甲覆盖处,在白羽小腹处闪烁着星光。

  预言中,三千年后,有一帝君征伐四荒。帝君手下有六部大将,分领水、火、木、风、雷、幽冥六部,六部之下,又有多员妖兽分将。这六部军队所向披靡。帝君者实为万妖之王,是天地初分时埋葬于地心的一团妖火,性情暴烈,于血河血海中成就万古基业。

  夏蕤诞生时,万丈云霞照耀四方。陆续有各路妖异前来王宫贺喜,皆谓异火出世,乃不世出的大盛世降临。

  鬼王谌良托生为人,揭了夏蕤的寻亲榜,七岁披挂上阵,大败北夏十一万大军。这便是幽冥一部。

  神女希一袭紫衣自昆仑雪山而来,背负素女剑,掌心生雷。这便是雷部。

  鬼王请来灭荒楼弟子裔殇,裔殇披白麻衣,身高丈余,是风系将领。

  白凤一族首领白羽,细弱美少年,双耳挂青蛇。——若也身藏将领玉玦,便是这偌大森林中诞育的木神。

  “可惜尚未醒觉。”山神叹息道。

  “这有何难?”

  夏蕤淡淡地笑了笑,目视裔殇。

  裔殇摸了摸鼻尖,一路缩小到凡人大小,哼哧哼哧准备蹲身给白羽掏肠子。

  白羽虽身负重伤被众阴兵压制,却仍有一战之力,见状浑身气的发抖,怒吼道:“要杀便杀,哪来如此多磋磨人的鬼东西!”

  “呵呵不巧了,本王确是个鬼。”谌良听了这话怒极反笑,阴冷冷地道:“本王最多的就是这些鬼东西。”

  谌良说着一挥手,无数阴惨惨雾气中藏匿着的鬼兵扑向白羽。

  却被一根两截焦黑的烧火棍拦住了。

  山神一马当先立在白羽身前,怒道:“尔等皆有将令,他也有,如何能自相残杀?”

  夏蕤见众人都望向自己,忍不住冷笑一声。“如何证明他也有?”

  山神立掌作刀,横切白羽小腹。

  白羽痛的啊了一声,浑身翻滚在焦土地,头顶鸟羽染了尘,簌簌轻抖。却在蓦然抬头间,见到遥遥马背上立着的白凤。白凤一双清亮眼眸投注于他身上,眸中似乎有千万言语,却苦于不能诉。

  恋人隔着遥远的人群,像极了从前。

  他们总是隔着很多的人与声,隔着祭祀的鼓乐,她立在巫女们中央一身洁白翩跹于夜色。

  他总是追逐她的目光。

  白羽被人开膛破肚尚不曾哭,此刻迎面撞见她那双永远无波无澜的眼眸恰盈盈。他一瞬间懂得她所有未尽话语。

  于是热泪突兀地挂下脸颊。

  裔殇咦了声,下意识地反倒后退几步,避开匍匐在焦土中痛哭流涕的白羽。

  焦土之上,白羽衣不蔽体,头顶高傲的凤羽歪斜折断。

  但他仍死死昂着头,头一次隔着泪光仰望她。

  他总是在仰望她。从前她住在巫女森林的树屋之上,他站在梧桐树下,抬头见第一缕晨曦隔着厚重叶片照耀在她光裸的长腿。长腿上绣着蝶,蝶翅栩栩,是与西极洲女王如出一辙的灵蝶纹绣。

  他痴痴仰望了她这几年,一直以为,总有天会见到她施施然走下祭坛,走到他身边。

  如今却仍是高高的,高坐于另一个男人的马背。

  白羽于翻滚中抽出袖底水刺,孤注一掷地,狠狠投向人群中的夏蕤。

  水刺却在半空被拦截。

  这次拦住他的是靛蓝脸山神。

  山神皱眉,赤手抓住两枚水刺,扭头冲南夏众人道:“小神方才掏出的玉玦,你们也见着了?既见着,这人,小神先带走,待他学成武艺再送下山为王效力。”

  夏蕤还没说什么,鬼王谌良先冷笑了声。“这不成。我等灭了他的族,他怎能再为王效力?”

  白羽翻滚着鲜血淋漓躺在地上,昂起头,怒声道:“我白凤一族,宁死不降!”

  谌良阴戚戚地一笑。摊开手,“如何?”

  现场一片死般寂静,众人皆沉思不语,偷眼觑夏蕤神色。

  风中传来烈火焚烧后的焦臭味。

  夏蕤捂住口鼻,恶劣地笑:“亡族亡种之人,便是留下他,他又能如何?”

  话语中轻蔑至极。

  白羽拼死昂着头怒视夏蕤。

  山神横身挡在两人视线中间,打了个哈哈。“既然王不拦阻,小神这便带他回衡天山训诫一段时日。”

  山神还待再多说几句,抬眼看夏蕤已转身遥遥地走了。

  远远地,夏蕤挥了挥手。

  似完全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