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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死桐·五

  楼之将倾是谓危,危楼山横亘在武陵南郊,湿润雾气常年缭绕,为苍林笼上一层时隐时现的薄纱。

  解尽欢言出必行,她不顾冬日湿寒,接连两日乘车等在危楼山下。她看着吕氏部曲在山道口进出,一共仅留了十人。

  “你不跟着傅峥,跟着我做什么?”解尽欢正前方车帘掀开,她摸着手炉,看向站在车前的子仪。

  子仪抚剑道:“主人说潮湿路滑,怕解氏女君身子骨弱,不当心摔着,命奴多看着点。”

  解尽欢扯了个莫名的笑。

  “他是怕三日之期到,事情万一不成,我会闯进山里,白白丢了一条性命,让他愧上加愧吧。”

  子仪撇过头去,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他了解自家主人,傅峥本就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如今又招惹上这位解氏女君,两人加起来可不止十四窍。

  连主人都占不了上风,他不如闭嘴。

  这两日,山中时不时会飘些小雨,好在未有落大的趋势,仅是蜻蜓点水般下一阵,尔后骤停。

  可惜今日天公不作美,眼下才刚至巳时,雨意就已在天地之间酝酿,氤氲云雾乍起,连呼吸都带着绵密水汽。她拢住裘袄,心中不由得焦躁起来。

  从画舫事发那日算起,至今已过七日之久。那逃奴孤身入山,亦有五日。

  解尽欢忽然希望,山里那人不是江恕。

  她无法想象一个衣衫褴褛,甚至可能浑身是伤的人,该如何在寒冷与饥饿中求生。史料不论如何考究,都是轻飘飘的文字段落,比不得血淋淋的现实剖开在她面前。

  忽闻几声犬吠传来,惊得林间兽走鸟飞。

  解尽欢攀着车栏向外探,只见徘徊在山道口的零散部曲往一处聚去,为首之人吹了声骨哨,响彻云霄。不消一刻,仍在搜山的部曲逐个跑了出来。

  一架四人所抬的平肩舆晃悠悠地出现,座中之人正是多日不见的傅峥。

  他车辇周围跟了五个仆役,每人手中都牵了两条吞吐舌头的细犬,身姿矫健,跃跃欲试。

  吕氏部曲见状脚步后撤,面有警惕之色,问道:“来者何人?”

  傅峥不屑回答,随手甩下去一方长形漆盒:“识字否?这是你们家濂主人的亲笔印信,好生瞧瞧。”

  启盒取信,众部曲轮流阅之。

  吕濂只在信中写了一行字:听送信者令。下方落款单字“濂”,其上盖有吕氏一族的朱文方印。

  傅峥继续道:“尔等搜查数日无果,不必再在此地徘徊了,回去找你们的主人领罚。”

  众部曲尚在犹疑,还欲再问。

  傅峥用食指关节敲打车上的矮几,仆役会意扯动犬绳,细犬陡然狂吠,此起彼伏闻之令人胆寒。

  识时务者为俊杰,见状,领头的部曲率先一拜,旋即招呼着剩下的九人离山而去。

  不远处的道旁,解尽欢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扶着鸢飞的胳膊下车,青林在身旁撑起遮雨簦。等她走到平肩舆前,细犬已停止了吠叫,细雨绵绵如丝。

  解尽欢裙摆沾痕,履踏污泥,可她并不在意:“我还以为傅三郎君不会出现了。”今日是三日之期的最后一日。

  傅峥说:“说服吕濂不算难事,倒是这些北方细犬,搜罗起来费了点工夫。”他居高临下,眼神中多了一丝凌冽,“我倒想看看,是什么人值得你诓我入局。”

  他细致打听了画舫一事的来龙去脉,吕二郎之死大概是二房中人下的手,除了凶器与个别小物件丢失,旁的与那逃奴无甚关系。吕濂自是清楚这一点,所以只留了十人在危楼山做做样子。

  而解尽欢执着进山的举动,才真叫他百思不得其解。除了找那逃奴,他想不出别的可能。

  “我也想知道。”

  解尽欢沉吟半晌,凛风扬起她额前的青丝,“时不待人,我先带他们进山,下山再言谢。”

  若非傅峥思虑周全,否则凭她一人搭上两侍女,不知要搜到猴年马月去。当时她满脑子都是说服吕濂的计策,却忽略了危楼山的险峻高大。

  仅依靠肉眼搜山,等同于大海捞针,不如犬类嗅觉灵敏。

  不过动作要再快些了。

  解尽欢眺望峰顶集聚的黑云,苍穹晦暗无光,如若再拖延下去,等大雨彻底降下来,山中的气味痕迹被冲刷殆尽,再想找人难如登天。

  傅峥意外道:“你要亲自进山?”他本以为解尽欢会在车上等,毕竟身弱之人不能受寒。

  解尽欢点头作答。

  “必须去?”

  “是。”才在车外站了一小会儿,解尽欢双颊已然渐失血色,呼吸迟滞了起来。

  傅峥冷眼看着她,终是未劝,抛下一句:“别死在山里,我不收尸。”

  三女、五仆、十犬,就这样一同踏进了危楼山中。

  山路陡峭难行,解尽欢每走一段,便要找棵树靠一靠。她想过这具身子的体质糟糕,却没想到这么差,五十米山路走起来像跑了一千米体测。

  喉头止不住地泛起铁锈味,她有点儿后悔冲动上山了。

  万一逃奴没找到,她先身士卒了,能借机回现代是最好,就怕哪边的身体都回不去,最后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汪!汪汪!”

  细犬的叫声吸引了解尽欢的注意,她身侧五米的地方,有一棵枝叶如盖的古树,根系深入岩体,两条细犬正用鼻子拱着凸岩下的泥土。

  她走近查看,却见土中出现碎布的一角。

  牵犬仆役用枯枝挖开渣土,将布团取出,交到了解尽欢手上。

  鸢飞好意道:“这东西污秽不堪,让奴替女君打开。”

  解尽欢错开身子虚拦了一下,手上已经松开了碎布团,她掌心赫然是一枚青瓷质地的扳指,上头起伏着流淌的云纹。

  仆役看了一眼说:“虽然碎布脏得看不出纹饰颜色,但吕二郎的尸身上确实少了枚扳指,兴许就是此物。”

  解尽欢还未来得及深思,百米开外又传来犬群的狂吠。

  她循声走去,身边嗅出扳指的犬只兴奋不已,先是在这条路上四处乱闻,随后急吼吼地要往前冲去,正巧朝着先前犬吠声传来的方向。

  那是一个黢黑幽深的兽穴。

  当解尽欢行至洞前,她胸腔里已经开始发出扯风箱一般的杂音,野兽尸身腐坏的气息,不断从漆黑中飘出,袭面而来。

  仆役欲要松绳放犬,解尽欢艰难地平复气息,伸手拦下:“……等等。”

  她无视旁人劝阻的眼神,往前又走了两步,“你们燃上火把,跟在我身后,如有意外再松绳。”

  归根到底,她还是惜命。

  当火光驱散黑暗,兽穴内的景象一览无余。

  地上的狼尸皮开肉绽,散发出阵阵恶臭。而岩壁另一侧蜷缩着一个人,他浑身脏血,小腿以下看不到一块好肉,双手环抱着身体,企图留住散失的体温。

  解尽欢还未看清那人样貌,身后仆役擅作主张,松忽然松绳放出一条细犬。犬齿立即撕咬住残破的小腿,来回甩动,蜷缩的人始终一动不动。

  “谁让你松手了?!”

  解尽欢怒喝出声,却因用力过猛止不住咳,“拉回去……快……”

  仆役慌忙上前,又将细犬拽了回来。

  解尽欢抓着青林的小臂借力,一手抚上心口,恶狠狠剜了一眼乱来的仆役,目光冰如深潭死泉。

  兽穴外倏忽暗下,雷鸣滚滚翻涌,暴雨随声而至。

  解尽欢向地上那人靠近,借着火光,她见到了一张皱眉闭目的脸,上头满是血污,将五官遮得浑浊不清。此人衣衫凌乱,撕烂的布片恰好挡住了他的颈脖。

  她记得史闻里江氏一族的惨案,也记得江恕失声是因为割喉。

  怀着不安的期待,解尽欢蹲下身去,把手伸向了碍事的布片,轻巧一掀——丑陋的疤痕像一条长虫,盘踞在修长的颈项上,此疤一看就是陈年旧伤。

  江恕。

  他……是江恕?

  解尽欢有些恍惚,幼时不懂事,她妄想江恕神兵天降,于现实恶浪中渡她去彼岸;再大些她搜索江恕生平,又幻想自己才是那个盖世英雄,将欺辱江恕的恶人斩于剑下。

  她预想过无数次初见,却没有一幕如眼前这般鲜血淋漓。

  他是庆颐元年生人,他才十六岁。

  雨幕在天地之间穿针引线,雨点砸叶坠地,声如似珠玉落。解尽欢想到她赶去陶神庙的那天,雨也如今日一般凶猛。

  或许是同一场雨,下在了两个时空。

  当解尽欢出神之际,她感到手腕突然被反握住,触感极其粗糙,同时四周细犬发出吠叫,一双亮如夜星的眸子和她的眼睛对上。

  未几,一柄短刀抵在她颈前要害。

  “女君!”

  鸢飞和青林大惊失色,喊叫出声。

  不过瞬息,江恕把解尽欢拖至地面,单手勒住,一边奋力往后腾挪,一边挥舞着刀刃抵御威胁。

  仆役不敢妄动,看着二人双双缩入阴影。

  天旋地转间,解尽欢被迫蹭在江恕身上,鼻尖充斥着血腥与腐臭味,她背朝洞口,眼前漆黑。

  良久,冰冷坚硬的刀刃,又架在了她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