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的身上有许多伤口，大多是细碎的割伤，可能是草，可能是其他什么的尖锐的物件，这些创伤深浅不一，显然不是同一时间发生的意外。
日积月累造就的创伤充斥整具身体，比喻城镇，就是满目疮痍的代表。
然而先映入柯达眼帘的不是这些狰狞的伤疤，而是印痕。
一道蜿蜒闭合的粉色疤痕，围着男人的脖颈绕了一圈，紧紧缠住，如同附骨之蛆。
伤痕存在经年，不复昔日斑驳，也看不见青红斑紫，已经有些泛白，摸起来像一条蜕皮的蛇，光滑细腻。
除此之外，皆是紫红相间的斑痕。
在施展治愈魔法的咒语前，柯达简略扫了一眼他的脊背，纵横交错的青紫布满小口，究竟拥有怎样凄惨的过往才会遭遇这样非人的对待？
来自王城前途光明的魔法学徒并不了解，他看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再次想起老师口中的边境蛮民，脱离了骑士和光明神殿的束缚，人心底的黑暗就会被无限放大，极致堕入深渊。
男人的存在确实证明这一点。
蒂斯并不赞成柯达对一个奴隶浪费魔法，作为一个初级魔法师，魔法种子的使用额度是极少的，使用后就会干涸一段时间，而补充能力的方式只有药剂和神殿的恩赐。
这里又没有供应学徒们补充能量的药剂，可以随时冲能，如今的境地，使用一个低级魔法都会造成柯达魔力的枯竭。
然而柯达的回答却令她闭上了抱怨的嘴：“收买人心，才能事半功倍，不是吗？”
蒂斯不再发表意见。
根据追踪魔法的提示，载着学院老师的车辆愈来愈近，最迟在明日他们就会获得补给魔力的药剂瓶，抛开喜悦，这也表明，现在魔力的使用在此刻确实不会对他们产生什么影响。
只要能准时拿到学院供给的话。
柯达包扎的动作僵硬，他并不常做这种活，也没为陌生人运用过治愈魔法。
由于并不精通包扎，在最后包裹伤口的过程中，他不小心撕裂开男人脆弱的皮肉，从里向外流淌的血液顺着胳膊肘坠入地表，像是一滩粘稠的深红泥水。
因意外导致的愧疚令他僵住手中动作，正打算寻找恰当的言语道歉，然而当他低下头，目光与男人持平时，并未发觉他面容上出现的裂缝。
即便残酷无情如佣兵，也常有因伤病向他人求助的经历，这是人之常情，然而男人没有。
尽管伤口的鲜血已经顺着臂膀潺潺向下低落，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依旧维持着面上的无动于衷，好似这具身体并不完全属于他，或者说，他并不在意这些疼痛。
柯达思考，不由又开始好奇，这个古怪的男人，究竟经历了什么。
“抱歉，我并不熟悉这些，包扎得简陋，希望您不要嫌弃。”
饱含歉意，柯达酝酿词汇，寻了个合适的语气向他恳求原谅。
普不置一言，向他道谢，这个礼貌得有些冰冷的男人持着古老的腔调，清越的嗓音像一首美妙的乐曲：“感激你的救助，我会记在心里。”
柯达挥了挥手，有些不好意思，事实上这只能算作一场交易，尽管交易的另一方被刻意隐瞒了。因着魔法学徒生而具备的矜贵，他是有些愧疚的。
蒂斯却并未有这样的顾虑，对于这个半道缔结的备用奴隶，她其实是有些嫌弃的。因由每个人生来只能拥有一个奴隶，柯达将家中佣人的儿子收入麾下，而自己因为常年挑剔，至今都未有仆从愿意与她缔结契约。
奴隶契约本就是单方面的限制，不平等的条约。除非真是发自内心的憧憬和信仰，否则即便是佣仆，也绝不会将自己剩余的人生签订给一个弱者。
蒂斯算不得弱者，她生来就拥有魔法种子，在王城出生，尽管出生的家族仅仅是个小贵族，但这也已经足够，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是如何教导她如何站上顶端，在未来成为一位领主，或是继承贵族的家业，传宗后代。
这份骄傲，令她做不出强迫他人的事来。
可世上总有无奈。
蒂斯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在仓皇逃离王城，逃离学院后，她依旧期待东山再起的机会。
尽管这件事荒谬到令她觉得委屈，却也只能以逃避来切断可能遇见的危险。
尽管事情的起因简单到不可思议——蒂斯看中了一个奴隶。
在一个简陋的奴隶市场，一次偶然的外出研学，蒂斯遇见了自己理想中的奴隶。
就像是照着她的期待描摹那样，那奴隶生得漂亮，拥有骇人的美貌，蒂斯从第一眼目睹就停止呼吸，容貌确实是把利器，让人晕头转向，无法自拔。
卖家是个精明的老头，语气里透着骄傲：“您的眼光真好，这只异族是我们刚进的货色，您瞧，多美的脸蛋，如果您愿意，可以将她的皮扒下来，充做□□！”
蒂斯确实看上了这漂亮的奴隶，却不是拥有收集面具的癖好，她以十块金币的高昂价格将这个异族少女从奴隶市场带回了学院，打算在她伤势好些后，与她缔结契约。
尽管平民也能缔结奴隶契约，但那局限于人类。而能够与异族契约的，只有拥有魔法种子的魔法师。
这也是蒂斯迟迟不愿缔结契约的理由，奴隶只能拥有一个，而她若是拥有，就要最好的那个。
异族少见，何况她还美貌惊人，学院里传言流窜很快，在蒂斯将那奴隶带回来的第二天，恩多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如果说蒂斯是小小贵族妄图攀上顶端的小角色，那么恩多就是王城里精彩绝艳的主人公。这个时年十来岁，天资卓越的骄子，拥有一众追捧的观众，无论走在学院里的哪个角落，都能听见她的名讳。
恩多，恩多，在恩赐中出生的孩子。
蒂斯与她毫无交际，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即便蒂斯出生于贵族，也无法与她产生什么联系，双方唯一可能建立起关系的桥梁就是学院。
然而，这样平凡的生活被打破了，蒂斯在某一日回到宿舍，发现屋内一片狼藉，询问了一旁瑟瑟发抖的舍友，她才明白，恩多抢走了奴隶。
蒂斯在愤怒中失去理智，本该属于她的奴隶被人抢走，在那段时间的相处中，她已经将那异族少女当成了自己的所属物。
故此，为了夺回奴隶，蒂斯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寻找众多机会实施，终于在某一天取得了成果。乘着恩多不便，她重新掳走了那位异族少女。
待到恩多发觉的时候，蒂斯已经与奴隶缔结了契约。蒂斯本认为自己扳回一城，对于这个暴虐的同学，她洋洋得意，并未觉察到不对。
然而就在不久之后，父亲被剥夺了贵族的称谓，自己和弟弟成为了无家可归的平民。
这自然是恩多的手笔，她在报复有眼无珠的蒂斯，在缔结契约后的一周以后，那美貌的异族奴隶也被残忍杀害。
此后，不论蒂斯与谁缔结契约，那人都会在不久以后离奇死亡。
契约成为了诅咒，蒂斯也成为了学院以及王城的笑话。忍无可忍的她决定采取报复措施，然而恩多雇佣的佣兵早早料到这一切，还未等她出手就将她拿下。
失败的蒂斯遭到了追杀，尽管学院里明文禁止学生厮杀，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学院外就不会遭遇袭击。柯达成绩优异，深得老师喜欢，他早在几月前就得知学院将安排狩猎计划，为了给这群魔法学徒们提供有利的外援，他们决定让学生们去到猎场里自己狩猎。
异兽生来就拥有强悍的实力，是不可多得的绝佳伙伴。
如若能狩猎到一只，那么即便被佣兵追杀，也能获得一线生机。
何况学院里未必就比外面安全，蒂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和排斥，因由恩多的指使，蒂斯成为了学院中的透明人。
甚至这份孤立还牵扯到柯达，蒂斯再也无法忍受，在柯达面前放声痛哭：“我实在无法坚持下去了。”
“姐姐，我有个主意，”少年安慰道，“我们提前前往狩猎地。”
“听闻那里危险重重，进入需要老师的帮助，但在路途中，我们可以躲避那些暗杀，”柯达深深看向蒂斯，低声道，“我得知消息，恩多也会前往，在那之前，我们必须提前离开。”
如若与她相伴，一路上可能会有无数死亡的危险。
蒂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们当晚仓促收拾行李，准备好积攒的金币，就乘着月色昏暗离开了学院。
一路上，尽管遇见了不少佣兵追踪，但都被柯达尽数甩开，他们饶了许多弯路，也从不在外面的酒馆停留，直到一路磕磕绊绊抵达格林小镇，又顺着小镇的指引来到了森林的脚下村庄。
尽管距离目的地仍有一段距离，但希望确实已经冉冉升起。
一切照着目标进行，唯一令蒂斯感到意外的是，她又契约了一个奴隶。
尽管这位特殊的奴隶，并未拥有令她感到喜悦的地方。
不论是脸蛋还是能力，都是令人绝望的简陋低级，即便是贵族们常用的仆从也要讲究容貌讨巧，从来不会允许卑贱的人常伴身侧。
蒂斯自年幼起就立誓要拥有最优秀的契约对象，自然是要万中无一的美貌，万里挑一的实力……两者总得拥有其一。
男人的存在打破了这一点，对于这个半路上冒出的货色，蒂斯抱有深深的嫌弃。
她预备等待到达森林就将他撇下，以他这样纤细的身板决计不会挺过充斥着异兽和危险的狩猎地。
这样的计划堪称完美，尽管蒂斯仍然需要忍受一段时间的废物困扰。
次日，早早醒来的柯达看见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他睁眼望去，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远处街道赶来。
一个穿着粗麻衣的孩子出现在视野中，他惊讶得露出一个笑，因为这个孩子，正催动一辆马车。
马车庞大，上面堆砌有不少稻草和麻袋，每个麻袋都鼓囊囊的，遥遥望去很是沉甸。
这辆马车显然是运输货物的工具。
柯达走到道路中央，挥手大叫：“先生，我有个交易想与你商议。”
催动马车的车夫勒马停立，抬起脑袋，这是个模样寻常的孩子，枯燥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因由瘦弱，他的声音小得叫人听不真切，“什么交易？”
柯达呆愣一瞬，因由车夫年轻的样貌，但旋即他就又反应过来，偏远村庄的孩子确实不能用寻常人的想法思考，比如若是王城，车夫这个年岁应该还在学院里研习功课，而不是早早当家。
但尊重各人命运也是一门学问，柯达指了指不远处的村庄，又指了指远方影影绰绰的绿林，诚恳道：“我们预备用五枚铜币支付报酬，只求您能顺带载上我们前行。”
柯达指了指身侧的蒂斯和普，声音低低：“我们三人，当然，那只是定金，如果能顺利达到森林脚下，我们会再支付一枚银币作为酬劳。”
充作车夫的孩子眼睛一亮，挠了挠头，“你们的目的地是？”
柯达微微一笑，还未开口，蒂斯激切的声音就已经响起：”那片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