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达认为男人是在害羞，觉得不好意思享用美食，他扭过头看向姐姐蒂斯，瞥见她不屑的眼神，显然两人的观感是一致的。
这个可怜的男人或许还没吃过几次饱餐，就倒在了肮脏的街道。
柯达有些怜悯，将手中的木碗递到男人的面前，他指了指锅中正炖得咕噜作响的肉汤，锅中的鸟雀远远够得上三人食用，于是慷慨道：“如果你不介意，请和我们共进晚餐。”
“晚餐？”男人迟疑，“……是什么？”
“今天刚捉到的鸟，”柯达介绍自己的战利品，解释道，“从那里捉到的。”
他伸手指向不远处的树木，深夜风声鹊起，两侧的杂草哗哗作响，被夜色吞噬的道路尽头传来细碎的鸟鸣，“离这里很远，要走很长一段路，在一块大岩石旁边。”
男人没有说话，他沉默得看向少年，目光并没有实感，却像蛇类纠缠不清的粘腻，叫人莫名不适。
柯达瑟缩得要收回手，男人才道：“谢谢，我会享用这份晚餐的。”
奇怪的语气，奇怪的讲述方式。
柯达生来几十年里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按理来讲得到赠予的一方多数感激涕零，次一点的也会饱含喜悦，哪里会这样冷漠，一点反应也没有。
蒂斯听闻，忍不住道：“喂，我们帮了你，你总该道个谢吧。”
柯达心中揣测男人或许身患隐疾，在他被抛弃前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从而导致了残缺的行为方式，然而这些找补同样带有个人臆想的成分，并不能当真。
男人低垂着脑袋，气喘吁吁吐了两口气，接着慢吞吞道：“原谅我，冒险者，我失去了记忆。”
冒险者？
好脾气如柯达也变了脸色，更别提一旁早就按捺不住的蒂斯，这个脾气直爽的少女仰面怒道：“谁是冒险者？”
柯达安抚得拍了拍姐姐的后脊背，转而肃正面容转向男人：“先生，请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男人仿若惊讶，又有些迟疑道：“你们不是冒险者？”
蒂斯迫不及待反驳：“你需要给我们道歉，为你的认错对我们造成的侮辱。”
男人依旧半垂着头，他的声音缓慢得令人催眠，尽管困惑，还是好脾气地道歉：“或许，是我的记忆出现了错误，很抱歉给你们带来不好的体验，是我的过错。”
男人接着道：“我想，我的失忆症比我料想的还要严重，能否恳求你们帮我一个忙？我会尽我所能给予你们报酬。”
柯达抿了抿唇，忽而好奇地问：“什么忙？”
蒂斯察觉一丝微妙，横架在二人之间的悬殊地位关系令这场交易变得极为有趣，本该展览全局的魔法学徒在无意识间成为被动者，然而却没有人感到意外。
毕竟男人如此神秘，令人捉摸不透。
就连讲话，也透露一股难言的矜傲。
这个不明身份的男人微微抬起下巴，双手扶着硕大的头骨，摆正姿态，仿若恩赐道：“我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劳烦你们将我护送回初始地，我会给予你们相应的报酬。”
“初始地？”
柯达皱起眉。
男人停顿一瞬，解释道：“即享用美食，以及睡眠的地域，我将它称之为初始地。”
“你是说家？”蒂斯忍不住插嘴。
“家？”
“就是你说的这些东西，你到底是从哪个偏远地区游荡来的流民？第几号村庄拥有你的名号？”
“村庄？我并不生活在那里。”男人慢条斯理解释道，“那就暂时姑且称之为家吧，我需要回到那片区域。”
柯达有些好奇：“你的家在哪里？”
出于困惑，柯达正要探究一番究竟是怎样的领土会出现这样凄苦的人，如若可以他会在探险结束后写一篇文献，以在返回学院后为老师汇报这件趣事。
然而，正当他打算开口进行进一步询问时，蒂斯抓住柯达的左手，轻轻捏了一下小拇指。
这样熟练的动作，他们从前总做，寓意自然也不言而喻。
柯达勉强收起好奇心，对着男人露出为难的神情，“我们需要商量一下，毕竟这片区域于我们而言同样神秘，以及危险。”
“不远。”男人双手交叉，骷髅一样崎岖的手指在半空中挑出一个弧度，他指了指漆黑一片的村庄，由于夜色已深，远处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像是被月色抛弃的土壤，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男人的声音响起，清朗的音色蒙了一层纱，像一场迷雾，叫人听不真切：“穿过那座村庄，有一个森林，我曾在那有一间小屋，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现在如何我也不清楚。”
柯达听见自己克制不住咽下的口水，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期待，他的声音微微发哑，近乎急切道：“您，您……您是说，您对那座森林较为熟悉？”
男人闭上眼，似乎在回忆，模糊的面容后，传来一阵轻笑：“可以这样说，我的初始地，或者说栖身之所曾在那里建立。”
“你对森林了解多少？”
蒂斯迫不及待得问：“实不相瞒，我们或许会在明天前往那里。”
“森林？那个地方，我想想，规模应该不怎么大……我离开时，森林里生长着许多藤蔓，杂草还要沼泽。”
“树木繁茂，人烟罕至，如果在夜间出发，那里会有不少动物，我劝告你们远离黑夜以及随处可见的洞窟，不长眼的东西可能会为你们带来惊吓以及梦魇。”
男人停下胡言乱语，转而好奇，“你们要去那里做什么，那里可不适应少年少女。”
蒂斯张了张嘴，正要吐露出自己的身份，以魔法学徒的身份登场一定会使得这个乡巴佬露出诧异和艳羡的目光，让他——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认清两人间身份的悬殊。
然而柯达的咳嗽制止了她的行为，这个常常谨慎到有些扫兴的弟弟摁住她的手，朝她摇了摇头。
接着，他面对男人，真挚恳求：“我们弄丢了一些东西，需要进入森林瞧瞧，并不会打扰到您的休息，请信任我们。”
男人纹丝不动，只有嘴唇上下开合：“弄丢了东西？”
柯达不假思索：“是一份地图。”
“先生，您有所不知，森林周遭出现了不少怪物，那些怪物生得丑陋怪异，拥有许多双眼睛，仿佛魔物，我们经受了旁人的委托，进入森林帮助他寻找遗失的藏宝地图，至于报酬……是一枚金币。”
柯达睁着眼睛说瞎话，却一点也不脸红，“我们本来计划询问村庄里的居民，问问他们如何进入森林，以及进入后可能会遇见的危险，然而不知出了什么怪事，附近村庄的居民极为忌讳那片领土。”
“别无他法，我们只能在四周寻找可能出现的引路人，来帮助我们寻找正确的方向，幸而我们等到了，遇见了您。”
柯达抬起头，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恳求道：“请您帮助我们。”
男人的声音夹杂着诧异：“我？”
“是的，”柯达低声，“您。”
男人侧过脸，尽管面容令人捉摸不清，但语气里的诧异怎么也藏不起来：“我很乐意为你效劳，可是你能为我带来什么呢？”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特殊的气味，花香又如迷雾般席卷而来。
柯达被香气熏得头晕，在这份迷蒙的花香中，他依旧坚持道：“我们会为您提供食物。”
“——足以饱腹的食物。”他又补充道。
“食物？”
“是的，美味的食物，能够令你不再受到饥饿萦绕的痛苦。”
“确实是个好交易。”男人收回枯瘦的指头，肩膀渐渐松弛下去，直到整个骨头坍缩在一块，变成一座小山丘。
他的声音在咯吱咯吱的骨头重建中显得格外清晰：“我接受你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