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读后，惯例升旗。
但这周又没这么惯例。
重复了千百遍的标准流程中多了一段插曲——高二八班的一个男生和高二九班的一个女生，因为在校内恋爱，被教导主任通报批评，并作公开检讨。
真正到这个地步，必然是老师们已经教育、警告、通知家长，但仍旧不听劝的。
霍觅雪升入高中以来，还是第一次见识。
“这对是真的头铁，明明稍微收敛一点，就不至于被拉出来公开处刑。”
邱晓莉凑在霍觅雪边上八卦。
霍觅雪“哇哦”一声：“情比金坚！”
吴桐冷酷评价：“自作自受。”
霍觅雪却说：“如果明确知道后果是什么，确定自己能承担，那做就做了。”
升旗队伍主要按高矮排，吴桐排在女生倒数；又没那么严格定死位置，霍觅雪和邱晓莉挨着她站。
她们左边就是林炀和封绍言。
男生们表面看着台上，身体和脸的朝向暴露了他们真实的关注点。
林炀感觉霍觅雪好像往他这儿看了好几眼，用眼神问他：你怎么想的？
如果国旗下的男主角是他——
没有错，为什么要检讨。
应该宣告才对。
——白日做梦，无所顾虑。
不止他们，各年级各班都有人细碎的议论。
只是没人想到，小插曲会突然变成爆炸摇滚乐。
乏味的检讨书念到一半，那男生忽然把稿子扔了，拿着话筒大声喊：“张萱萱老子就是喜欢你！！”
惊雷炸开，全场喧哗。
女生在他之前已经检讨完了，这会儿趁老师被突发状况惊住，抢回话筒：“李明我也喜欢你！！”
他们拥抱，甚至想当众亲吻——总算在学生们的起哄声中被老师给拉住了。
“你们在干什么！！”
“快拉开！”
“散了散了……”
升旗仪式草草结束。
学校变成了蜂窝，不论师生，不管男女，都在“嗡嗡嗡”不停。
霍觅雪听到最多的是“酷”“羡慕”。
十六七八的年纪，对异性好奇，对爱情向往，热情、纯粹、叛逆，渴望摆脱学校和师长的束缚。
这样的放肆，与全世界对抗的勇气，确实能用酷来形容。
霍觅雪看到封绍言搭着林炀的肩膀，刻意用周围都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通报念检讨算个啥，换我我也表白，全校见证呢，才证明我真心。”
吴桐眉头皱得都快能夹蚊子了。
霍觅雪却是不自觉地点点头。
如果林炀不反感，她也可以——通报和成为别人口中谈资这点代价，她完全承担得起，并且乐意承担。
她忍不住去看林炀，对上一双烦躁的眼睛。
林炀转过脸，甩开封绍言：“这种让人尴尬的蠢事，有什么好。”
霍觅雪默默删掉了询问他看法的微信。
可惜了。
-
这对情侣成了十四中本周的热一话题。
男生的好友偷偷录像，发短视频上了同城热门，学校花了不少力气才压下来。
听说校长因为这件事被教育局点名批评，发际线又向后移了几毫米。
后续评价逐渐变得褒贬不一。
这已经不再是他们两个人自己的事，影响了整个学校的形象和氛围。
霍觅雪难得对陌生人的事产生好奇，或主动、或被动地了解到不少消息。
他们能这么张扬、乃至有恃无恐，最大的依仗其实是双方父母——听起来或许很离谱，但现在开明的家长也不少，对早恋没那么在意。何况他们两家是世交，两个人青梅竹马长大。
邱晓莉在群里吐槽学校的“封建死板”“不近人情”。
【秋天的茉莉：他们俩成绩也挺好，年级前百，搞不懂为什么非得拆了。】
【雪中梧桐：校规就是这样。】
【秋天的茉莉：那就是校规过分了啊！明海比我们学校成绩好，他们高三有对特别出名的学霸情侣，老师完全不管，还提供单独自习室！】
【yuki：我倒是喜欢我们学校一视同仁，才是对大家负责。】
霍觅雪中考成绩还可以、又有美术特长，在霍家钞能力加持下，安市所有的私立、公立高中都能随她挑。
最终选择十四中，就是因为校风好。
在现任梁校长上任后至今十余年，十四中对校园暴力、早恋等问题抓得很严，并且绝不会因为学生的成绩或是家境给予特别优待。
不像某些头部重高的唯成绩论，学神学霸们享有老师的关照和隐性特权；也不像霍玟读的英华，小学就隐隐开始按家庭背景拉帮结派，宛若小型社会，在合理合情的范围内，师长们都认可这是一种必要的锻炼。
腰围超过140、天天笑得像个弥勒佛的梁校长不止一次强调，更注重学生的身心健康，老师们也以此为首要原则开展教学活动。
霍觅雪在十四中这两年过得很舒心，不管是前期懒得社交，还是现在因为喜欢林炀交到新朋友。
【秋天的茉莉：哎，也有道理，省得其他人心里不平衡。】
【秋天的茉莉：那你想继续追林炀的话，得小心点@yuki】
【yuki：放心，他也不大喜欢高调。】
【雪中梧桐：友情提醒，快期中了。】
【yuki：我会努力学习，也会督促他的！】
【yuki：[截图]】
【yuki：[截图]】
霍觅雪在群里发了几张和林炀的聊天记录。
除了订购早餐，就是互相问题目。
霍觅雪问林炀物理数学，林炀偶尔请教几题英语，两个成绩中下游的学生讨论得有来有回，就是正确率不太美丽。
吴桐没忍住，给他们圈出错题，又发了一张两只小黄鸡互相倚靠的表情包。
【yuki：比翼双飞？】
【秋天的茉莉：……我觉得是菜鸡互啄。】
【雪中梧桐：[微笑]】
【yuki：桐桐你变了[大哭][大哭][大哭]】
-
一周后，学校决定给这对“出头鸟”记过处分，以严肃校风校纪。
记过可是要进个人档案的，虽然不会影响高考录取，但高中期间几乎所有的荣誉评选都与这两人无缘了。
此外，教务处公告通知，将在高一、高二年级分男女组织一场两性知识讲座。
说是“两性知识”，学生们大多只看到了“性知识”。
网络时代，信息爆炸，谁不知道男女那点事儿？
他们更好奇，学校头一次郑重其事地开讲座，会讲到什么尺度。
不少人猜，会不会是八/九班那对偷吃了禁果，才被从重发落。
教务处很快发了第二次公告，声明是由于外校出现女生未成年怀孕堕胎事件——这事儿刚上过本市新闻，中小学教育系统明令严查整顿。
肯定是超无趣的说教，大部分人如此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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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中一个年级十个班，每班50到60人不等，男女比例基本在1:1。
校内有一个能容纳六百人的大阶梯教室，讲座不按年级只分性别，女生安排在周四活动课，男生排在周五。
霍觅雪头一次见识这种场面。
五百多个年轻女生，加上以教导主任为首的女教师队伍，过道上坐满了自带椅子的人。
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个雄性生物，连只公蚊子都没有。
“大家坐好，安静，讲座马上开始。”
教导主任姓方，年近五十，性格比梁校长严厉得多，整日不苟言笑，与全国成百上千的教导主任们共享“灭绝师太”这一绰号，让学生们敬而远之。
今天的主讲有两个，高一教政治的赵老师和校医室苏医生。
赵老师带着圆框眼镜，刚毕业没多久，还带着点学生气。她大学选修心理学，兼任校内心理咨询师。
“学校规定不能谈恋爱，学校规定不能谈恋爱，学校规定不能谈恋爱。”赵老师严肃地开口，“好了，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方主任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
边上方主任的脸顿时黑了一半，女生们哄笑出声。
“开个小玩笑，”赵老师推了推眼睛，一本正经，“其实我是来教你们怎么谈恋爱的。”
全体女生惊呼：“哦！！！”
方主任冷脸：“小赵！”
赵老师忙道：“安静安静，真的要开始了。”
出人意料的开场白完全勾起了女孩们的兴趣，大家听得很投入。
赵老师没完全说谎，比起强调高中不能谈恋爱这一死板的规定，她讲的更多的是怎么样谈一场正确的、有益的恋爱——在合适的时间，跟合适的人，用合适的方式。
其中不少与人沟通相处的技巧是通用的。
霍觅雪听得特别仔细，还拿本子记笔记，边上吴桐无语地给她打掩护。
赵老师又花了一半时间讲了近年社会新闻上不时能看到的话题——pua。
除了那些本来上网比较频繁的，至少有三分之一女生对此只知皮毛或从未耳闻。
面对各种真实案例和赵老师的专业分析，讲台下有人好奇、有人恍然。
有人掐紧手心低下头。
“……其实pua不止会出现在男女交往当中，还可能出现在亲子关系、职场关系中，大家如果有疑问，随时可以来和老师交流。”
赵老师在热烈的掌声中鞠躬下台。
苏校医的授课内容比赵老师劲爆得多，ppt上投影出许多她们认识、却不敢直接挂在嘴上的事物。
幻灯片一张一张地切，伴随着苏校医平静的科普：
“男用避孕套，最常见。”
“事后紧急避孕药，一年不能超过三次。”
“复方短效避孕药，其实就是雌激素、孕激素，你们要是有痛经的毛病，或者想调节经期错开高考，医生也可能会开这类药给你们。”
这些介绍，仿佛是在给她们支招——看，有这么多方法能让她们偷偷越界不留隐患。
“但是没有100%安全的避孕方式。”苏校医话语一转，“你们应该知道，你们的母亲经历了什么才把你们生到这个世界上，而且你们之中的大部分，以后还会有同样的经历。”
两边的屏幕上不再是图片，变成了视频——经过再剪辑的孕产纪录片片段。
布满妊娠纹的孕肚、充斥血色和嘶喊的产房，痛苦仿佛被拍摄者放大数倍，完全压过新生带来的喜悦。
第一段结束，苏校医说：“有人会说，不生就好了嘛。”
于是接着播放第二段流产记录，更加血腥残酷。
不少女生脸色发白，捂着嘴巴，被视频画面刺激得反胃想吐。
不同于赵老师有意的情绪起伏，苏医生从头至尾都没什么表情变化。因为根本不用她多么循循诱导，冲击感触已经足够大了。
“好了女孩儿们，希望你们看了这些，能更好地对自己负责。”
她下台后，整个阶梯教室被沉重低迷的气氛笼罩着。
赵老师重新上台。
“最后几分钟，”她手里拿着一份稿子，“校长有话要讲。”
看学生们都蔫了，赵老师清了清嗓，嗓音故作浑厚：“亲爱的同学们，其实我更想亲自站在这里说这些话，但是遗憾染色体没达标。”
“本来想请方主任来读，但我怕她骂我‘为老不尊’，所以拜托活泼可爱人气超高的小赵老师——哇哦，谢谢校长夸奖！”
笑声零星响起。
方主任：“咳咳！”
赵老师忙问：“主任要不还是您来？或者您看看稿子？”
方主任双手环胸，冷着脸，大有“我要看看你要怎么为老不尊”的架势：“继续。”
“初高中的恋爱，其实真的很美好。”赵老师语出惊人。
不，应该说是校长的言论惊人。
“现在这个阶段，不会考虑什么钱啊房啊车啊，生孩子养孩子婆媳关系这些鸡毛蒜皮柴米油盐，只是简单纯粹地喜欢了一个人。”
女生们静静地听着。
赵老师的表情也有些意外，还是按照校长的原稿念下去：
“正是因为它这么珍贵，所以不要让它最终成为你们的遗憾，不要在你们四十岁、五十岁的时候，回头想起，为了这份喜欢做过一些不合时宜的事，付出过一些沉重的代价，甚至不愿再回想。”
“人生路很长，莫贪一时欢。”
“至少耐心些，让你们最纯粹的喜欢多保留一点时间。好的爱情经过沉淀只会更坚定；不合适的缘分，就让时间自然帮你们冲散。”
“如果你们当中真的有人能从校服走到婚纱，那是非常非常幸运以及浪漫的事，不止是你们的浪漫，还是学校的浪漫。”
“要是到时候我还是十四中的校长，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很乐意在假期把操场草坪开放，给你们作为婚礼场地，我还可以当你们的证婚人和司仪，我有普通话二级甲等证书。”
“免费！”
赵老师把稿子一扬，示意结束。
不知从谁开始，掌声再度响起，热烈而欢快。
广播响铃，活动课结束，宣告这场讲座也将结束。
话筒回到方主任手上。
她严厉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稚嫩的脸庞。
很明显，比起她，学生们更喜欢赵老师、苏医生，现在对没露面的梁校长的好感也在火箭般向上冲。
赵老师小声提醒：“主任，到点吃饭了。”
学生们隐隐有小动作，有些坐不住。
方主任一定会跟梁校长“唱反调”，反复强调校规和触犯校规的后果，说不定还会再把高二那一对典型拉出来痛批一顿。
所有人都这么想，准备左耳进右耳出，先前三段已经获得了足够好的教育效果。
然而，方主任嘴唇张合，声音低哑：“我有一个女儿。”
近处几个年长的女教师面露惊讶。
方主任握紧话筒，提高声音说了下去：“或者说，我曾经有一个女儿。”
曾经。
女孩们意识到什么，重新安静下来。
五百多双年轻纯澈的眼睛看向此刻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的教导主任。
“她是你们的学姐，和你们一样，聪明，听话，高考考上了最好的985之一。”方主任视线落在虚空中某处，“她太听话了，运气却不大好，喜欢上了一个人渣，那时候，pua这个词还没进入华国。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流产两次，失去生育能力，得了抑郁症。”
“26楼，80米高，自由落体4秒。”方主任原来是教物理的。
她平息了十秒，像是没看到台下师生们各异的表情，作讲座结束语。
“我知道你们不太喜欢听我说话，但我还是想说。”
“你们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珍宝，希望你们能认识、珍惜、保护自己的内心与身体，无论是现在稚嫩的你们，还是未来成熟的你们。”
“这是一个老师的期望。”
“也是一个妈妈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