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火坑里的知县,顾洵已经单方面放弃,决定躺平。
但他人还在位子上,也不能老待在县衙不出来,顾洵寻思该有的形式还得有。
昨天从大堤上回来,已经暂时安抚住了准备讨薪的衙役们。
顾洵准备再去集市上走走,了解了解民情。
陈思一看明日便是这个月的十五,若顾洵去集市肯定会见到驴炙那事,便提前向他禀报了情况。
因此,顾洵今日也是有备而来。
眼看驴炙要开始操作,顾洵算着时机已到,便张口喊停。
“住手!”
哎,怎么自己的声音还有回声?
顾洵正纳闷,就见一个身穿粗布衣的瘦小男子,气势汹汹地朝着他冲来。
“你不能虐待这头驴!就算要吃肉,驴肉卤煮味道最佳,不加任何佐料直接生割炙烤,味道只会发酸。”
昔瑶一个箭步迈到顾洵面前,气愤地说道:
“哼,表面看着人模人样的,内心却阴暗狠毒,你分明就是用卑劣手段制造噱头骗钱,所谓驴炙根本算不上美食!”
听声音,顾洵发现刚才与他同时说出那声“住手”的,并不是回音,而是眼前这人。
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顾洵觉得这人眼神不好,他这一身凛然正气,哪里像那虐待驴子之人?
顾洵正想解释,旁边那两个壮汉便走了过来,作势就要推搡。
昔瑶背对着壮汉,并不知道身后的情形,顾洵眼疾手快,一把拉过昔瑶挡在了身后。
“哎,怎么还动手啊,你松手!”
昔瑶在顾洵身后挣扎,但手臂被顾洵牢牢握住,动弹不得。
“干什么的?边上吵架去,别妨碍我们买卖!”
壮汉对着顾洵凶恶一吼,昔瑶才发现原来这书生拉过她,是为她挡住恶人。
“莫动手,先把你耳朵竖起来,听听朝廷律法。”
顾洵终于松开握住昔瑶的手,不紧不慢地从怀中取出一卷书纸,然后念道:
“《大晋律》第三章第三十九条,凡虐杀牲畜鸟兽者,不必得成,行事即罚。未成者,不论首从,杖四十。成者,杖一百。成而得财者,按得财罚银五十倍。”
顾洵一字一句念完,人群很安静,都在心中默默盘算着这两个壮汉符合哪一条。
壮汉则不耐烦了,口中叫骂着伸手抓向顾洵的肩膀。
昔瑶一看不好,拿起手中的竹竿就朝壮汉的脑袋打了过去。
没抓到顾洵,脑袋倒先挨了一闷棍,另一名壮汉转到昔瑶身后,就要偷袭。
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中迅速冲出几个衙役,将两个口中不停叫嚷的壮汉制服在地。
“闹市伤人,罪加一等。”顾洵厉声道,“以后再有类似驴炙如此恶劣行径,大家皆可告到县衙,一定严惩不贷!”
“说得好!”
人群中有人高声叫好,百姓的情绪也高涨起来,纷纷欢呼鼓掌。
顾洵哪经历过这种场面,百姓们的夸奖让他原本哇凉的心忽然有些回热。
本朝律法多大百部,集大成者便是《大晋律》。这部长达五十多卷的法典,顾洵可以正着背、倒着背、跳着背、任意背,甚至说开头几个字,他就能把后面的法条背出来。
没想到的是,这熟到不能再熟的法条,在顾洵这第一次发挥作用,竟是救了一头驴子。
那边衙役已经开始刨土救驴了,很快,这头小黑驴作为重要物证,连同那两个壮汉被衙役一起押走。
看着人群为顾洵等人让开一条路,昔瑶内心忽然叫苦不迭,她还要去县衙小食堂应聘呢,可那群人不就是县衙的,她还误会了为首的那个书生,这一会儿要是到了县衙,不知道那个书生会不会趁机报复他她。
昔瑶越想越心虚,十分后悔没搞清状况就冲动了,可转念一想,刚才那书生不还护她一回,而且壮汉来抓那书生时,她也出手相救,应该算将功补过,挽回一二了吧?
现下除了县衙小食堂,昔瑶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硬着头皮去试试,一路上都在求佛祖保佑千万不要再遇上那人。
回到县衙,顾洵没换衣服,直接进了卧房,轻轻把门从里面锁好。
从杨木架子床下拿出一只木盒,用钥匙打开上面的铜锁,一本小簿子与一封信展现出来。
顾洵取出小簿子,眼睛盯在上面“清渊县鱼鳞册”几个大字上,这就是王公公让他交给三皇子的东西。
离京后,整整九天船上的颠簸,顾洵吃不下睡不好,唯一的精神慰藉便是这本鱼鳞册,他已经翻看了十数遍。
既然一时联系不上三皇子,这鱼鳞册便成了顾洵重回京城的关键线索。
再次翻开鱼鳞册,顾洵仔细看着这里面的每一页,上面按照清渊县辖内房屋田地、山林池塘的位置,逐一绘图,并标明对应名称、面积、拥有人,是县里土地的登记簿,因册内所绘之图状似鱼鳞,由此得名鱼鳞册。
县内所有田地已被顾洵熟记于心,但到目前为止,他依然没有从这本簿子中发现什么端倪。
放下鱼鳞册,顾洵又拿起信封,抽出信纸。
工工整整的楷书,写的正是皇上让顾洵协助三皇子调查的详细案情。
三年前,本朝八大钞关的首官轮值,清源钞关作为八大钞关之首,是保证国家银库充盈的重中之重。
为此,户部专门在清渊钞关设立榷税分司,主管征收过往漕运船只商税,主官位列正四品,自然由皇上钦点。
当时有两人进入皇帝视线,一位是漕运司最年轻的正五品漕运官许德昌,另一位是户部总部的郎中,同样正五品的司马师。
许德昌是皇上登基那年钦点的状元郎,办事深得圣心。
司马师则是当朝宠妃司马氏的亲弟弟,也是深得圣宠。
关键这榷税分司隶属户部直管,司马师本就是户部郎中,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清渊钞关每年征收的漕运税银有十万两之多,或许皇上不想让外戚插手,又或许更信任许德昌。
最后,皇上定了许德昌接任榷税分司的主官,而非将此事视如囊中取物的司马师。
谁知,许德昌到任不久,恰逢夏季旱灾,运河水枯,不少漕运船搁浅在半路,商税收入大量减少。
凡是载着瓷器、布匹、木材等的船只倒还可以等,但载着粮食、牲畜等的船只面临的便是酷热之下,货物变质、牲畜损耗。
官船押运的都是官家之物,就算损耗了也是天灾。
私船就没这么幸运了,货物毁损了全是自己的,搁浅时间越久,损失越重。
有一只从南方往京城运送水产的私家货船,正好搁浅在清渊县码头。
河水枯竭,水产又需要水源,为难之下,船主便找到了许德昌,请他帮忙在县里找些水源,让水产多活几天,等候上游放水,继续北上。
清渊县内河段搁浅的船只很多,急需解决困难的也并非这一只船。
但这船主与许德昌恰好是同乡,虽然没有找到水源,但许德昌修书几封,联系了县里的几家大酒楼,酒楼老板很给许德昌面子,当天就把这一船的水产买空了。
船主的问题解决了,但不知是谁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其他搁浅船主,他们便联合起来到钞关闹事,要求许德昌同样帮他们解决货物的问题。
清渊县不大,单这一船的水产,就出动了全部大酒楼,足够他们消耗十天半月的,已经再无能力接受其他货物。
就这样,船主们闹了三天,许德昌一直没有出面解释,所有人都认为许德昌不敢出面。
直到第四天,当时的清渊县知县董坤见闹事压不下去,就派人去请许德昌露上一面,才发现许德昌已在住所断气了。
后来,经仵作查验,才得知许德昌断气已有两三日。
虽然船主的闹事压下去了,但许德昌也背上了滥用私权谋利后畏罪自裁的罪名。
皇上不信许德昌会以权谋私,更不信他会自裁。
当时北方边界战事吃紧,朝中不易大动干戈,只能以许德昌的死草草结案,又重新选派了刑部郎中杜辽接管钞关的榷税分司,以稳定漕运税收。
现在北方战事早已结束,朝中稳定,国泰民安,皇上一直惦念当年这桩案子,想悄悄探个究竟,这才找到了顾洵,协助三皇子查办此案。
收起信件,顾洵还是无法将鱼鳞图与清渊钞关当年的案子联系起来,苦闷了一会儿,他将这些重要的东西锁好放回,准备到院里透透气。
按照张福指的路,出驴市街过了青碗市口,往东拐,就看到两个大槐树,再往前走几步,就看到青砖黑瓦大红门,昔瑶终于来到目的地。
这衙门从外面看起来不大,一开两关的大门也就三间房的宽度,却透露着丝丝古朴雄浑之感。
门楼正上方,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好在上面的字并不复杂,昔瑶能默默念了出来。
“清渊县署。”
张福说的是县衙,但这牌子上写的是县署,这俩是一个地方吗?
昔瑶目光从牌匾挪下来,看到两个衙役正站在门外值守,鼻子底下长着嘴,迷路了就开口问,她决定上前打听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