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26

  谢其时赶到时,寝室墙体已坍塌了一面。

  墙角疑似水槽的狭长管渠积满了泥浆和木料,大大小小、零零整整的砖石崩得到处都是,撑顶的梁柱半歪斜着搭靠在木床边沿。

  小杀神脸上泥汗交织,看着眼前这幕眉心直皱,像是他也不明白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谢其时扫遍全场没找到能落脚的地方,只好隔着门槛向燕无谙发问。

  “你要做什么?”

  燕无谙眉宇间闪过一丝被抓包的紧张,他低声说:“我想为先生在房中搭一个水槽......”

  国师喜洁成癖,凡与外物沾染,必要第一时间汲水浣手。

  原本,栖梧小院正中是一方莲池,池底有水道与地下暗河交通。经引灌注入莲池的水,不仅常年温平,而且十分清澈。

  然而那段时间,谢其时为方便燕无谙演习阵法,把莲池改成了沙盘。

  如此一来,院中断了水源,汲水需到几堵围墙之外的天井,对于谢其时而言显得多有不便。

  小杀神原是好心,想着就近修一个储水槽,凿通地下暗沟将水引注室内。

  谁知穿墙的时候才发现,司天监衙署整个建造在软土层上,一锄头下去,墙基先因吃不住力倒了大半。

  听完经过的谢其时神情有些复杂。

  他甚至疑心小杀神是不是还为粥里放盐之事记恨自己,三番欲言,九度又止,末了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想报答我的方式有很多。”倒也不必这样大动干戈。

  墙倒山倾,木已成舟。谢其时不想自己堂堂魔尊,转世一遭,连庇身的茅屋都教人拆了,度量再三,竟只有燕无谙暂住的偏殿还能收容他。

  谢其时快憋屈死了。

  这股子怨气,从午饭持续到晚饭,直到就寝时分,谢其时才纡尊降贵地踏进偏殿,临去不忘给幸灾乐祸的瀛寰脑袋上来了一下。

  燕无谙大概也知道自己闯了祸,态度难能放得小意,不仅主动让出床铺,连澡水都烧好了,还在池沿整齐摆上毛巾、皂角与干净衣物,颇有点香九龄、能温席的恭敬意味。

  “先生,沐浴更衣吧。”

  谢其时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忙碌,闻言终是没按住胸中疑惑:“好端端的,你掏我家墙角做什么?”

  燕无谙唇线轻抿,借试探水温的机会转过身,不让谢其时瞧见自己眼中的愧疚。

  “先生于我有大恩,母妃清醒时曾告诫过我,做人要知懂得恩图报。”

  身后静默有顷,传来谢其时感喟的声音:“你母亲,当是一个善良明理的女子。”

  深宫多年,所有人都道瑶嫔产后疯癫,提起她无不面露嫌恶之色。燕无谙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自己的母亲。

  谢其时的语气中,隐隐含有几分愧怍。

  然而日间福满却告诉他,三年前的巫蛊之祸,是国师大人冒死为无辜者开脱,甚至不惜见罪师长和先帝。

  “殿下以为,奴才今日何以还能站在这里,当年瑶嫔娘娘落狱,藏英阁上上下下都被严加拷问,攀扯出的太监宫女不下百人,奴才也不幸身在其中。”

  福满絮絮叨叨的讲述犹在耳畔。

  “那时候,要不是国师大人以冤孽太重、损害国运为由,劝得今上不再滥开杀戒,奴才等怕是早就成了殿前军的刀下鬼。听说他也曾为瑶嫔娘娘进言,直指燃烟断案的结果不可尽信。谁知就因为这一句话,激得皇上龙颜大怒,下令责罚大人五十记藤条,在床上躺了足足俩月才捡回一条命......”

  虽然同为修道之人,前国师上下嘴皮一碰,就给凡俗定了死罪。

  而先生却以绵薄之身,同天威神权相抗争,为的亦是在上位者眼中渺如草芥的凡俗弱流。

  他明明做了许多,数月来与自己相处却只字不提,而今言及母妃,语气间仍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歉疚。

  燕无谙不知道神明应该是什么样,却依稀看见有了神性的人,该是何等模样。

  他突然想起皇兄曾经念过的诗句,“圣人无名,神人无功,至人无己。”

  “先生——”

  池边荡开“哗哗”水响,燕无谙正转身,突然瞳孔微颤,几乎本能避开了视线。

  谢其时已褪去了衣物,沉身入水,露出半双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躲什么?过来替我濯发。”

  燕无谙脸颊烫的厉害,脚下跟吸了磁石似的,半天不挪动。

  谢其时故意板起脸:“既称一句先生,起码的尊师重教总该有吧。要不是你小子拆了为师卧房,我又何必上这来沐浴。”

  话已至此,燕无谙只好慢吞吞地挪过去。持剑稳重的手,捧起谢其时搭在池边的一缕发时,小指不经意勾到脖颈后的软肉,顿时像被蝎子蛰了一样猛地回收。

  谢其时发出被扯痛的嘶声:“你行行好,轻点。”

  燕无谙故作镇定地道:“水热,烫着手了。”

  他的指尖还残留着雨膏烟腻般的触感,那么润,那么滑。撩开墨发后露出的莹白,耀动着奇异的光泽,在浴堂幽微光线的衬托下,让人心旌摇荡。

  细密的水珠沿着弧线向下淌,“啪”一声砸破了水面。

  燕无谙眼底也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他不自觉捻动手指,原本微妙的触感,被搓揉着放大了无数倍。逐渐演变成一股麻痒,略带灼热的,一直往心里钻。

  他忽地放下了手中头发,翻掌拢住那抹莹白,赶在谢其时发问前,轻轻揉捏起来。

  “先生连日来辛苦了,我替您松弛一二。”

  习武之人手劲不小,但小杀神却拿捏的刚刚好。谢其时很受用,便也不再管他,半阖着眸问:“皇上许你入背城军的旨意已经下了吧?”

  燕无谙手上力道不减,低低“嗯”了一声。

  谢其时说:“靳弗成从前乃是背城军左翼前锋大将,战场经验丰富,你跟着他,须得用心学习。”

  搭肩的手倏尔停滞了下,谢其时侧眸:“怎么了?”

  四面水汽氤氲,燕无谙的声音仿佛受潮似的,显得有些低沉。

  “虽得先生为我绸缪,可是京营毕竟不同于作战部队,能上阵杀敌的机会实在寥寥。我只怕时日一长,仍是免不了无所事事的困境。”

  “哗啦!”

  谢其时水中旋身,认真盯住了燕无谙,有顷问:“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良将者,应有五材十过?”

  燕无谙正色:“当然。”

  谢其时道:“你既然记得,便该知道有急而心速者,亦为十过之一。只要你肯沉下心,日常操练中学到的东西,不会比真刀实枪陷阵来的少。何况你在军中,亦能通晓军粮被服调度等小事,将来到了更高的位置上,便能体恤民力多艰,知士众辛苦,作任何决策,都能为民为军,更为天下计。”

  燕无谙渐渐听出了别样的意思。

  更高的位置......三军主帅之上,便只有那一个地方了。

  燕无谙突然有些底气不足,他声音走低,不确信地问:“先生以为,凭我这样的出身,还可以走的更高吗?”

  谢其时靠回池壁,重新闭上眼:“英雄不论出身,一个人的气运几何,原不在起点,而在乎他自己。”

  浴间温度升得很快,腾腾雾气蒸得人眼眶湿热。燕无谙怔怔立在那,看着那人的侧脸虚拢着昏光,仿佛镀上了一层神圣的金光。

  沐浴后简单更衣,谢其时坐在床榻边,叫住打算去外间打地铺的小杀神。

  “入夜地上凉,你才经过一场时疫,身子没好万全,躺病了还怎么到军中历练?”说着拍拍自己身侧,“晚上不许乱动。”

  燕无谙呼吸一紧,抿了抿嘴唇,摇头轻声说不必。

  谢其时只当他仍为安公公的事心存阴影,反手抓起一条枕头,横在床榻正中间:“你若愿意,可以不用宽衣。”

  更漏已残,万籁俱寂。

  燕无谙和衣而眠,听着身边人逐渐匀长的呼吸,睡意全无。

  谢其时背对着自己,一袭潞绸寝衣相当服帖地勾勒着腰身轮廓——他瞧着比几月前似乎更削瘦了些。

  燕无谙的目光无法克制地停留在颈后那段润白上,黑暗里渐带上了摩挲的力度。

  他呼吸略沉,春夜的凉使得体内那点燥热越发明显。

  他试图转移注意力,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沿着脖颈弧度缓缓游走,遇到衣领遮挡时不觉一滞,就势下移到两撇微微凸起的玲珑秀致的肩胛骨......

  等等,怎么反倒更热了?

  燕无谙心烦意乱,他并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就好像色中饿鬼。但那月白如水的寝衣还有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黑暗里显得过分醒目,简直激发了动物的趋光本能一般,牵引着他越发仔细地描摹出光的轮廓。

  肩胛骨往下是有些单薄的脊背,再往下,线条伴着呼吸起伏逐渐清晰,是比新月还要美妙的两弯弧,合成仿佛只手就能拢起的盈盈腰身。

  燕无谙试探着伸出手,就在指尖行将够到那抹新月时,风吹竹帘发出啪嗒一声响。

  他脑中瞬时一激灵,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慌不迭收回了手,灼热的感觉从一直脸颊烧到了耳后根。

  燕无谙耻于自己突然薄弱的意志,更深知眼下的窥探冒犯至极,他只能强迫自己闭上眼不准再看。

  燕无谙心猿意马地睡去,梦里依旧是动人心魄的弦月。

  唯独不同的是,那月,被自己牢牢握在了掌中。

  弦月的主人伏身潭沿,颠簸的间隙艰难转过脸,燕无谙惊奇地发现,那人竟然是先生。

  谢其时像是被汗透了,将褪未褪的赤色战袍搭在臂间,如同一朵摇摇欲坠的荼蘼花。

  他无所顾忌地舔湿唇角,眼尾一闪而过狡黠:“小,小仙君......”

  燕无谙手上失了准头。

  潭底幽极深极,静得能听见每一次起伏间,彼此极力压抑却又忍不住逸散的叹息。

  谢其时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反手勾住自己的衣角,燕无谙的心被这一下勾得好软。

  他俯身吻住了他,交颈厮磨间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开,与汗液以及别的什么味道混合在一起,扩散、再扩散,像极了欲望的无孔不入。

  唇分时唯余喘息,水波晃动得越发激烈,谢其时努力仰起上身,凑在自己耳边咕哝了句什么。

  燕无谙心跳仿佛停顿一拍,一股异样瞬间汹涌而出,他霎时从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