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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道理,都是谁同你说的?”皇帝疑声问道。

  在他眼里,燕无谙只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半大皇子,连学堂都没上过,更遑论有机会接触军政大事。

  而今燕无谙非但能与沈闲在阵前一较高下,谈论起朝局更见几分道理,这大大出乎了冲元帝预料。

  燕无谙脸容半垂,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浮云遮日,殿内光线顿时暗了,愈发让人看不清他的形色。

  “是......太子哥哥。”

  冲元帝表情凝固了一霎。

  燕无谙口中的“太子哥哥”当然不是指燕兆旭,而是在他之前因巫蛊之祸自尽的罪太子,燕兆旸。

  “儿臣入掖庭前,一直养在昭惠皇后宫中。太子哥哥时来探望,常常教儿臣读书写字,偶尔也会讲一些经略治世的道理。”

  巫蛊之祸的余波犹在,昭惠皇后与先太子的名讳依旧是宫中忌讳,燕无谙这样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冲元帝却没有立时作色。

  “旸儿......”

  他脸上流露出一丝惆怅,时隔许久燕无谙才领会到那其实是一种愧疚。

  “走了快三年了。”

  燕无谙只在旁静静听着,没有多说一个字。

  良久,冲元帝回过了神。

  他脸上那种怅惘的表情已经消失不见,重新变得淡漠:“你为背城军请命,于己又有何好处?”

  燕无谙仰起了头,目光熠熠:“儿臣恳请父皇,许我投入靳将军麾下历练,儿臣必不辜负您的期望。”

  大争之世,即便生在皇家,想要出人头地,也必得有军功傍身。虽然冲元帝对燕无谙没抱什么厚望,但今日他已驳斥了对方一回,若再度开口拒绝,未免落个“苛待功臣”的骂名。

  左右背城军重得起用后,只是承担卫戍京城的职责。燕无谙在其中历练,能得到的好处究竟有限。

  冲元帝沉吟有顷,终是松了口。

  燕无谙放开汗津津的手掌心,从容谢恩,末了又在行将告退之际顿住。

  “还有何事?”

  燕无谙拇指扣在食指指节,轻轻摩挲着:“鸣鸾国师此番为儿臣掌旗辛苦,我也想,替他求个恩典。”

  这并不在昨夜谢其时与他商谈的内容之内。

  先生只是交代他,要在父皇拒绝彻查偷袭一事时,表现出极大失望,如此才能为投军历练打好伏笔。

  谢其时从头至尾没有为自身求点什么,但燕无谙却不想白白亏欠了他。

  说到底,司天监都是害死母妃的始作俑者。就因为先国师的一句话,不止将他母子二人打入深渊,之后更连累昭惠皇后与先太子含冤惨死。

  燕无谙心里迈不过这道坎。

  平心而论,谢其时待自己是真的很好,好到让他不由地心生感激。

  尽管理智告诉燕无谙,杀母弑兄的仇不可忘记,但情感的天平,却在一日日的相处中,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倾斜。

  燕无谙为此愧疚不已,他迫切希望能做点什么,抵消这份因为感激而不断滋蔓的好感。

  冲元帝无所谓谢其时的好赖高低,闻言随意一摆手,“就赐黄金百两,锦帛数匹,以作嘉奖吧。”

  出得保和殿,福满捧着皇帝的赏赐跟在后头,嘴里不住叹道:“方才真是好险,殿下怎可一日之内连戳皇上几处痛脚,惊得奴才这一身冷汗。不过好在圣心还是眷顾殿下的,许您入行伍,还赏了这么些东西。”

  燕无谙淡声:“先生说过,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于父皇而言,只要权柄集中在自己手里,什么忌讳便都不算忌讳。”

  从演练过后,燕无谙对谢其时的称呼便从“妖道”变成了“先生”。

  福满笑呵呵地应说:“国师大人见事机先,人也是难得的热心肠。”

  燕无谙察觉出这位司礼监长史,似对国师有着非比寻常的钦慕。

  他突然站定脚步,猝不及防回身,倒把福满唬了一跳,“怎么了殿下?”

  燕无谙:“......先前血疫之事,长史屡屡为我奔波,我还没当面谢过您。”

  福满摆摆手,说:“都是国师大人筹谋得宜,奴才不过跑腿卖卖力气,当不得殿下一声谢。”

  燕无谙喉头忽哽,就如同衔了枚青梅果,酸涩的滋味直蔓延到心口。

  他抿抿唇,终是没忍住问:“长史对先生,好像格外......信任。”

  福满愣了愣,神情逐渐感慨:“三年前的巫蛊之祸,若非国师替奴才等人进言,我怕是早已受牵连枉死,何来的今日。”

  燕无谙微怔,异色瞳里隐隐闪动着光芒:“长史这是何意?”

  ......

  谢其时仍旧不厌其烦地打磨着那几枚龟甲,总嫌不够光滑似的。刮刀与龟壳交磨,发出“嚓嚓”细响,碎屑从指缝间簌簌往下掉,被他用汗巾铺在膝面上兜了,没弄脏地板分毫。

  靳弗成杵在一旁,看着谢其时吹掉龟甲表面浮屑,牵着四角小心翼翼地揭起汗巾,起身,把脏灰尽数扬进廊下沟渠。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着谢其时做完这些,全程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耐。

  谢其时直到把指尖一点点灰渍都擦拭干净,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人在。

  他对靳弗成露出个歉意的笑:“贫道向来多事,让将军久等了。”

  靳弗成好半天才说了句:“无妨。”

  忽又降低音量:“方才见国师,倒叫末将想起了一个故人。”

  谢其时雕琢龟甲的手一顿:“哦?”

  “末将以前是跟着淮阳侯的,别看侯爷久在行伍,却最爱干净不过,贴身穿的软甲日日都要换。有一回先帝突然驾临背城军大帐,侯爷硬是穿着洗完没干的甲胄去面圣,气得老侯爷抽断了几根藤条。可下回,侯爷还是我行我素,宁可御前失仪,也坚决不穿脏了的衣裳。”

  这个平常跟闷葫芦一样的悍将,说起往事,一下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谢其时专注听着,头也不抬,手上动作却明显慢了下来。

  靳弗成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陡地打住,报之赧然一笑:“末将多嘴了。”

  谢其时拇指揩过龟壳表面,略微的凹凸仿佛是一个什么图案。

  他抬起脸,微笑着说:“没想到名满天下的淮阳侯,竟还有这样一面,真是有趣。”

  靳弗成试探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国师此前,都不认识侯爷吗?”

  风乍起,粉屑被吹上了半空,纷纷扬扬,盘旋疾舞,许久不得落地。

  谢其时望着那浮尘,目光有一瞬息的凝固。

  片刻,他摇了摇头,“久闻其名,却是无缘得见。”

  靳弗成露出遗憾的表情。

  谢其时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将军今日来见我,不止是为了看贫道倒灰擦手的吧?”

  老将瓮声瓮气地道:“末将此来是想问一问,鹏抟九霄的事。”

  谢其时低下头,继续运刀如飞:“早前先师随军出征,有幸得侯爷庇护。侯爷见她弱质女流,在交战地多有不便,遂以鹏抟九霄相赠,防止不测。”

  淮阳侯是出了名的少年风流,靳弗成闻言不疑有他,踌躇着道:“要是国师方便,能否将鹏抟九霄留与我,就当,留个纪念。”

  谢其时未言可否,反问:“背城军叱咤风云几十载,如今就甘愿偏安一隅,对着一枚铁镞头忆往昔峥嵘吗?”

  靳弗成一愣。

  谢其时道:“整编背城军入京营的圣旨,大概晌午后就会到了。虽然不比从前,但好赖不再只是这上京城的杂役而已。”

  靳弗成英雄迟暮的眉眼骤然迸射出光芒。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叠声问:“国师所言当真?背城军曾遭先帝亲口贬斥为狂悖之军,怎么还能有重返沙场的一天!”

  谢其时最后一刀落定,抬眸时含笑如故,眼底却总似漫着淡淡哀伤。

  “沨城之围,淮阳侯不顾坚壁清野的皇命,执意带兵截杀北梁辎重队。以致梁人趁我三军无主之际,发动大军拿下沨城。他骄狂至此,连累背城军也背上了狂悖之军的恶名……你们,怨他吗?”

  靳弗成目中惊疑,不过须臾,就为忿忿之色取代。

  “国师对当年之事的内情一无所知,岂敢人云亦云指责侯爷的不是。当日梁人佯攻沨城,暗地里却调动火炮营,意图奇袭数十里外的应昌军镇。若非侯爷洞察诡计率兵拦截,梁军的火炮早就轰烂了南齐心腹,上京早在三十年前,就已是梁人的囊中之物了!”

  他说到激动处,停下来重重喘息。

  谢其时面上水波不兴:“可沨城,到底还是失守了。南齐在七步滩失去立足之地,这点他难辞其咎。”

  靳弗成急切道:“那是因为督军帐中有人走漏了风声,晏相他......”

  靳弗成忽然咬住了话头,意识到自己失言,瞪圆了眼睛道:“总之,错不在侯爷。”

  谢其时笑着凝望于他,那双坚毅而敦厚的眉眼,和从前别无两样。

  “既然不怨,想必将军也会时刻牢记淮阳侯的心愿吧?”

  靳弗成的双眼眨了眨,终于明白谢其时方才那一问的用意,神情渐渐肃穆起来。

  “年衰岁暮,山河无光,我辈当束缊举火,烛照四方。国师大人放心,但凡国有召,背城军无论身在何位,都将背城一战,同死社稷!”

  许多年以后,当两鬓长白的老将面对西羯兽兵把鬼头刀砍到卷刃,倚靠着背城军旗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口中喃喃的依旧是这两句军号。

  谢其时搁了刀,端详着手里龟甲,笑意愈浓。

  靳弗成表定决心,正待告辞,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尊上,尊上,不好了,燕无谙他......”

  瀛寰冒冒失失一头扎进来,看见靳弗成的一刹那,整个人都僵住了。

  靳弗成望着眼前这个活土豆似的怪人,心口也不知哪根弦被挑动,蓦然涌上一股熟悉。

  两人四目,就这样面对面看定,相顾无话。

  良久,靳弗成磕磕绊绊地道:“快下雨了,末将还得早点归营......”

  瀛寰目送那不复韶华但依旧伟岸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金黄色的夕阳斜晒进廊下,宛如碎金涂地一般。

  他苦笑了声:“这家伙,断言天气就没准的时候。”

  谢其时走上前,说:“帝江三煞里出了名的锯嘴罗刹,断言什么准过。”

  瀛寰面色依旧惨淡,谢其时见状便问,“你方才说小杀神怎么了?”

  瀛寰定了定心神,比划着道:“他,他要拆了您的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