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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无事。”燕无谙定了定心神,不自觉圈紧手臂。

  他一带缰绳,一马两人疾驰着朝将台方向而去。

  校场演兵的第二场,便以这样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南齐君臣面面相觑。

  这算什么?

  若论伤亡,背城军与绥云铁骑的减员情况大抵相当。况且直到最后,沈闲的五千骑圆阵也没有真正被攻破。

  若论斩首,与主帅地位相当的北梁帅旗,实打实为燕无谙所斩获。只可惜没能在鼓点落定前,插到观战台的旗杆上。

  如此,只能算勉强打个平手。

  冲元帝以下一帮齐国君臣,多少有些不甘心,又不敢置喙什么。

  奇怪的是,北梁使团自演武结束以后,也一直未有表态。沈闲更是打着旧伤复发的名义,一连多日闭门谢客。

  故而,第二场比试究竟输赢几何,第三场是否还要继续,以及七步滩三百里地最终花落谁家。

  一切都成了悬而不决的未知数。

  扑朔迷离的局势下,有一件事却成为众人心照不宣的共识——那便是燕无谙这颗沧海遗珠的现世。

  诚如谢其时预想的那样,小杀神在与天下名将沈闲的对阵中,展露出了极其卓越的军事天赋。

  无论军阵比拼最终的结果如何,一胜一平的战绩,对于兵微将寡的南齐而言,无疑都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冲元帝不能不顾及人言,为表对七皇子英勇的嘉许,他特地在四月十五的大日子,于保和殿正殿召见燕无谙,亲赐封赏。

  燕无谙平生从未踏足过保和殿,仅有的一次,是燕兆珣负伤被送进内堂,他在丹墀下等到日上中天,却被包括冲元帝在内的所有人遗忘。

  当然,除了谢其时。

  燕无谙仰头,望着高去云端的鸱吻和日光下仿佛闪动着碎金般,耀不可观的琉璃瓦,目中没有半点窘迫和戒惧。

  “哗”一声,殿门打开,跟在福满身后出来的,却是燕兆珣。

  “四皇兄。”燕无谙垂手行礼。

  燕兆珣腿伤已渐痊愈,只是走起路来还有些不利落。

  他在最后一层台阶上站定,略微俯瞰的眼神透着十足亲切:“七弟好,许多日子不见,瞧着倒是长高不少,为兄在阵前也时常惦记着你。”

  在对待燕无谙的态度上,燕兆珣并不像其母德妃一样恨屋及乌。

  相反,他时刻表现出了一个兄长该有的亲厚。

  然而燕无谙常年幽居掖庭不与人交往,乍见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四皇兄,便得对方如此殷勤,他不适应地撇开视线,稍显生硬地道:“多谢皇兄挂怀。”说完便再不发一言。

  燕兆珣笑容略淡,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此番是我太不谨慎,坠马误了演练,幸亏七弟得力,才不致让为兄抱憾终生。我已在父皇面前替你请了赏,七弟待会进去,可得好好谢恩才是。”

  燕无谙受赏,原是水到渠成的事,到他嘴里却成皇帝看在自己面上才给的恩赐。

  燕兆珣施惠笼络之心昭然若揭,偏燕无谙在这方面就像一节实心的山药。

  闻言只闷闷地道:“臣弟知道了。”

  燕兆珣噎了一下,继而温言道:“说了这会话,父皇在里面该等着急了,七弟快进去吧。”

  燕无谙应声,心里依旧记着谢其时的嘱咐,侧身直待燕兆珣走出宫门,才举步上阶。

  燕兆珣出得宫门,王府的马车早已在御街尽头等候。

  他掀帘入内,如同妆砌的笑容彻底消失,面色有些阴沉。

  贴身小僮容清奉上一盏热茶,小心翼翼地问:“殿下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燕兆珣睨了他一眼,像是责怪他多言。容清慌忙跪到地板上,燕兆珣这才徐徐开口。

  “我已向父皇进言,将严溯行刺之事交由宗人府问处,父皇也允了。”

  容清松了一口气,仍是不敢抬头,“殿下仁厚,绕开三司,也就给严溯和殿前军留了一线余地。奴才只是可惜,没能借这个机会斩草除根,人家也不一定领您的这份情。”

  燕兆珣轻嗤:“谁都知道,严溯的背后是东宫。父皇还没有动易储之念,此事一旦刨根究底,未必合他老人家的心意。何况舅舅说的有道理,留着东宫,至少眼下,于我是利大于弊。”

  容清不解。

  燕兆珣拨着茶沫,眼神在烟雾之后显得暧昧不清:“我立功还朝,背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稍有不慎,便是千夫所指。有燕兆旭这个长子拦在前面,我也能松弛不少。”

  容清连忙应是,又殷勤说:“殿下藏锋敛锷,实在辛苦。倒是白白便宜了那七皇子,您这一伤,反而让他出尽了风头。”

  燕兆珣手中茶盏轻碰,发出“叮”一声脆响。

  他抚上那条因“意外堕马”而受伤的腿,眼底蒙上一层阴翳。

  “福兮祸所伏。七弟如今风头虽盛,盼他登高跌重的人也不在少。太子,不就是头一个不待见他么……有东宫在,大约也不会纵的他太得意。”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年来,这是冲元帝第一次召见这个儿子。

  瑶嫔死得不体面,深深连累到了燕无谙,纵使他刚立下了功劳,冲元帝待他远不如燕兆珣亲近,甚至连一向不得圣心的燕兆旭都不如。

  “起来吧,”冲元帝上来并未言及恩赏之事,对于燕无谙险些遇袭也只字不提,只把拟好的手谕一推,“宗人府受命主理严溯寻衅滋事案,你为此案重要人证,务必要用心配合。”

  燕无谙一阵沉默:“为何是交由宗人府来审?”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主理天下刑狱大案,官员依律办事,便是皇帝本人也不好直接插手。

  可宗人府却是实打实管理皇室内部事务的机构。既囚于此,则为钦犯,将来如何定罪论处,全系皇帝一念之间。

  那么这件事到头来极有可能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冲元帝:“严溯为殿前军指挥总使,等于朕的半个家臣。交给宗人府处置,理法上也说的过去。”

  燕无谙:“可是严溯擅调殿前军,意图浑水摸鱼戕害国师性命,这绝非他一人之力可以办到。单凭宗人府,只怕不能追究到底,还国师一个公道。”

  “追究到底?”

  冲元帝眉心下压,显出不快神色,“此事牵扯到北梁摄政王,他是个什么尖酸刻薄的做派,你也看见了。若只管刨根问底地纠缠下去,拆出自家烂泥,白白点眼给谁看!朕瞧你是掖庭待久了,连家丑不外扬的道理也闹不明白。”

  燕无谙不再吭声,唇线轻轻抿起。

  冲元帝见他如此,想起燕兆珣方才说的话,“七弟性子耿直,怕是要在这件事上不依不饶。他人又倔强,父皇切勿因此怪罪于他。”

  “他人又倔强”,这一句不知让冲元帝想起了谁,眉间愠色稍褪。

  “此事朕已有决断,不必再议——此番吾儿有功社稷,还没问你想要什么赏赐?”

  皇帝变脸飞快,做足慈父模样,燕无谙却十分局促,悄然握起拳,贴紧了衣摆。

  冲元帝面露了然。

  看来珣儿推断的不错,燕无谙果然想借邀赏之机,请旨彻查鸣鸾国师遇袭一事。

  此举虽然不识相,但也不算逾矩,他没有倚仗功劳狮子大开口,可见是个实心人。

  想到这里,冲元帝缓和了口气:“朕知道,先前你身染血疫,是太子处置不当,你有怨言也无可厚非。但今次之事关乎国体,你须以大局为重。”

  燕无谙默默良久,尽管尽力掩饰,脸上仍可见失望之色。

  半刻,他黯然道:“既然父皇不能做到严惩,那么对于校武中的有功之人,儿臣只盼父皇能行赏得宜。”

  冲元帝眸光微凝:“你是说,背城军?”

  燕无谙道:“淮阳侯殁了多年,背城军群龙无首,欲成当年之势,只怕早已不能够。既如此,父皇何必再有先帝那样的烧手之忧。良将埋没,犹如利刃藏匣,父皇能重使潜渊剑重见天日,为何不能给背城军一个机会?”

  冲元帝顿生警醒:“当初淮阳侯违抗圣旨,擅自带兵出关。他拥兵自重,背城军亦狂妄不堪,先帝穷尽心血才瓦解了这支骄兵,而今怎能再纵虎归山?”

  气氛陡一下僵滞起来。

  福满在帘后听得心惊肉跳,正想做点什么调和局面时,却听燕无谙用稍显稚嫩的嗓音沉稳道。

  “父皇误会了,奖赏背城军,未必就是要他们重回朝堂。”

  “有时候,曲线救国也是一法。”

  昨夜,谢其时指间夹着枚军棋,一下一下敲在棋盘上。

  “南北之役,齐军虽胜,却也折损了整个骑兵大营。未来但有战事,北梁步骑兼备,更有火器加持,而我南齐痛脚外露,恐怕很难是其对手。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补缺,以免临阵勾军应对不暇。”

  燕无谙落子有声:“先生的意思,是想让骁骑营来填补这个空缺?”

  谢其时纵览全局,将棋盘边缘一子向中心推进一小步,“骑士固然难得,但放眼南齐,并非只有眼下这一支。”

  “京卫?”冲元帝诧异道。

  燕无谙颔首:“上京附近累计有四万驻军,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其中不乏擅长骑射者,只需稍加训练,放到前线,必然也是一支虎狼之师。京城防卫重要不假,但实在用不了这么多。且长久地不经战事历练,再骁勇的军队也免不了髀肉复生的结局,父皇不觉得可惜吗?”

  冲元帝倏地陷入沉默。

  自太祖皇帝迁都上京以后,便一直在营建京都城防上下苦功。

  长此以往,上京虽如铁板一块坚固无比,但久而久之,京营冗员、军费超支的问题,也令历代君主头疼不已。

  若能以补缺为由,将冗余的兵力消化掉,既解了前线之困,又不至引起哗变,倒不失为一计良策。

  冲元帝面色舒缓,却仍有顾虑:“可如此一来,京防难免失之松懈……”

  “各得其所。”谢其时终是将手里那枚棋子,落在新空出来的位置。

  他看向燕无谙:“你明白吗?”

  “京卫移防腾出来的空缺,刚好可由背城军补上。”燕无谙面对皇帝的疑问,有条不紊道,“这样做有两个好处。背城军素以精悍著称,区区几千人,可堪抵京卫几万人的战力,于军饷粮草上无疑是极大缓解,此其一。”

  稍顿,“其二,背城军编入京卫,既不必像在皇陵时那样浑噩度日,名义上又将直接归属皇权管辖。父皇不仅人尽其用,更将兵权牢牢攥在自己手里,这可是皇祖父几十年求而不得的结果。”

  西洋自鸣钟悠悠撞响,冲元帝再看向燕无谙的眼神蓦然多了些许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