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元嘉一眼便看出她在隐瞒什么。
他接触了太多染上这种怪病的病人的家属,几乎所有人,在已经明确知道这个病会带来的后果后,依旧选择替病人隐瞒。
他能理解,人在面对无法接受的事情时,就会选择回避。
但他不能允许有病人逃出他的掌控。
“到底是谁?”他的语气稍加凶狠,微微抬起下巴,一双斜飞入鬓的丹凤眼微微眯起。
莫婉欣吓得一颤,却依旧不语。她低下头不去看他,似乎在赌气。
严元嘉见罢,叹了口气,说:“莫小姐,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被污染物入侵的人,如果不加以医治,迟早会变成怪物。一旦变成怪物,就会威胁到健康的人。”
“可是,这种病根本就治不好的,对吧。”莫婉欣轻声问道。
“……”
“妈妈她,从一开始就是由你来医治的,我也听你的话,每天给她换营养液,交替着给她注射肾上腺素和镇定剂,还有你给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药,也一天不落的都喂给妈妈吃了。可是妈妈她不是依旧一天一天的在变严重吗?最终不还是变得不人不鬼了吗?”
她带着哭腔,咬着牙把这些话说了出来。
她早就想问问他,这种病,到底有没有可能治愈,如果根本不可能治好,又有什么必要让妈妈受这么大的苦呢?
“严教授,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一定是知道的,请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病,妈妈她还能回来吗?请你告诉我实话。”
“我……”严元嘉一时无言,沉默许久,才淡淡地说:“实话说,我也不知道。一种全新的病毒,出现还不到一年,谁也无法知道结果是什么。”
“所以,妈妈会死。”她冷静地说,“每一场新型疾病爆发的时候,最先感染的那批人都会死。”
“她不会死,她已经渡过了危险期,据我观察,只要渡过危险期,就不会有性命之忧,甚至生命力会比之前更强。”
“但活下来的那个,不是我的妈妈!我要的是妈妈,不是一个从核污海里逃出来的怪物!如果她已经完全被污染物侵占,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莫婉欣起身想要下床,但身体的虚弱让她根本站不稳。
严元嘉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她才没摔跤。
莫婉欣缓了缓神,把他推开了。
她走到窗边,向外张望,想找到北堂辰。她害怕严元嘉已经发现了他的异常,趁着她未醒之时,就安排好了前来抓捕他的人。
“莫小姐,对不起。”
“可以放过她吗?”她回过头,看着他,恳求道,“她还有意识,我知道的,早上的时候她还与我对视了。按照你的说法,还有意识,就不算完全变成了鱼人,就还算是人类。”
“嗯。”
“所以我想带她出去转转,不希望她在死前,一直被关在地下室里。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了。”
“可她是试验体,我在她的身上用的药……”
“她不是试验体,她是我的妈妈!”
严元嘉像是没有听见她说的话,自顾说道:“如果在莫夫人身上用的药起效果,说明我的研究方向是正确的,那么这个病毒就有可能被控制住,人类就能在这场灾难中活下来。”
莫婉欣冷笑了一声,说:“你跟我说这些,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你的研究,人类的未来,这种事情再怎么伟大,跟我无关,谁会死谁又能活下来,也跟我无关。我只在乎我在乎的人,所以请你放过我的妈妈好吗?”
严元嘉面无表情,低下头手撑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儿,说:“让我最后再去看一眼莫夫人的情况,以后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
*
地下室里,严元嘉跟着莫婉欣踩着水渍走进地下室。
奇怪的是,莫夫人并没有像早上那样,因为听见了动静而变得疯狂,地下室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莫婉欣有些不安,加快了脚步。
走到最里面的房间时,她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像是某种香水的味道。
严元嘉显然也闻到了这股香味,他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打开了灯。
昏暗的暖黄色灯光将房间照亮,莫婉欣看见了让她无法置信的一幕——
大丛大丛橘白色的海鞘从玻璃缸里蔓延出来,长满了整个房间,在感受到灯光后,它们缓慢地晃动起来。
香味似乎就是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
“妈妈呢?”莫婉欣轻声问道,然后像是着了魔似的,想踩着这些海鞘往玻璃缸的方向走去。
“别过去!”严元嘉拉住她,将她护在身后,“你想被感染吗?”
她愣了一下,茫然抬头看着他,问:“妈妈呢?”
他叹了口气,说:“我去看看。”
他打开手电筒,一只手拨开海鞘丛,走到玻璃缸前。
玻璃缸里,女人的身体已经完全「鱼鳞化」,这是所有患有鱼人相的病人的最终结局。但她比他之前见过的所有病人都要严重,因为她的双眼已经完全消失了。
深海生物与陆地生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没有双眼,它们在黑暗中生存,根本不需要眼睛。
至此,严元嘉知道,这个女人已经完全被侵占了,她的灵魂已经消失了。
其实刚刚在闻到香味的时候,他就已经只是会是这样了。
这种香味,是污染物在完全侵占宿主的时候,会散发出的味道,严元嘉认为这是它们标记领地的一种方式。
他在玻璃缸前站了一会儿,盯着里面那具鱼鳞化的身体,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严教授,妈妈她还好吗?”莫婉欣站在门口,担心地问。
“嗯,还好,这会儿睡着了。”他转过身去,对她淡淡一笑,“我们走吧,让她再休息一会儿。”
她有些疑惑地又问了一遍:“真的没事吗?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没事。”他拨开海鞘丛走回她的身边,“莫夫人是有好转的,海鞘生长的多,说明她的生命体征很稳定。”
“哦。”莫婉欣依旧疑惑,但听严教授这样说,便也没再多问,“那个,我可以把妈妈身上的锁链拿掉吗?早上看见那些锁链把她勒出了血,如果一直这样绑着她,伤口就一直不能好。”
“如果你愿意,就拿掉吧。”严元嘉漫不经心地回道,然后自顾往外走去。
莫婉欣愣了一下,转身追上去,又问道:“肾上腺素和镇定剂还要继续给她打吗?还有那些药,还是一天吃三次吗?”
“你想给她吃就给她吃吧,不过我建议你,最近不要来地下室这里。”
“为什么?”
他直到走出了地下室,才笑着说:“因为莫夫人需要休息,你总是去找她说话,她也会累的。”
莫婉欣听了,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严元嘉没有久留,甚至没有留下来喝一杯咖啡,穿上大衣就走了,说是警局有人约他今晚见面,他要赶紧回去。
莫婉欣将他送到门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严教授,傍晚的时候,跟您说了很多气话。我不是有意想要对您发脾气,只是看见妈妈受苦的样子,太心急了。”
严元嘉摇了摇头,说:“没关系,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而且你还是个孩子,我怎么会跟你一个小孩子计较呢?”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你赶紧去联系一下你的男朋友吧,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他看起来很担心的样子。”
“他不是我男朋友,教授是怎么看出他是我男朋友的?他担心我……他一直都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小声嘀咕道。
他淡淡地笑了笑,心不在焉,似乎对她说的话没兴趣,对她摆了摆手就离开了。
*
夜幕降临,路上的行人反而多了起来。
在鱼人相出现之后,空气里长久弥漫着海水的味道。人们起先还会抱怨,不曾过多接触过大海的人,很难接受这种味道。但是时间久了,抱怨声慢慢少了,似乎都已经适应了海水味,更甚至有人开始贪恋起这种味道。
与此同时,人们的情绪也异常高涨,不只是年轻人,就连已经年老体衰的老年人,都无法久坐于家中。
今夜也是如此,明明已经劳碌了一整天,却仍然亢奋地跑到街上,三五成群的唱歌跳舞,或者喝酒打架。
如果以往,路上有这么多人,严元嘉一定会找一个路口,静静地站着,观察来往的人群,以训练自己能准确地从人群中找出鱼人相的初期感染者。
但是今天,他没有兴趣做这件事。
他手插着口袋,沉默地逆着人群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忽然停下脚步,抑制不住地疯狂大笑起来。
周围的人被吓到了,纷纷远离他,对他指指点点。
他根本不在乎,直到笑够了,才停下来。
然后他走到最近的一盏路灯下,从口袋里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黑色封皮笔记本打开,借着路灯灯光写下:“43号试验体,成功!”
紧接着,他又拿出手机,拉黑了莫婉欣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