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习习,圆月高挂。
子巽在路上来回踱步两圈,也没等到熟悉的人影,却看到了一个身着红衣的男娃。
手持风车,嘻嘻笑着,从山上蹦跳而下。
子巽:“……”
真是见鬼了。
但好在他忍住了拔腿就跑的冲动,才窥见了走在男娃身后的人。
云厘指间缠绕着傀儡丝,线的另一端连在红衣男娃的四肢上。
他对于子巽的到来仅仅是略感惊讶地扬了扬眉,甚至有闲心操控傀儡丝,让男娃为其献上手中的风车。
子巽接过,仔细一瞧,这风车竟是由四片青绿色的树叶制作而成,用一根细长的木枝别在一起。
云厘这些天窝在山里,竟是在捣鼓这个?
子巽的目光落在了红衣男娃身上。
“泥人?”他问。
云厘却摇摇头,笑道:“再猜。”
子巽将手覆在了男娃的头顶上,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联想到了砍柴,便问道:“木偶?”
云厘再次摇头,提醒道:“是冥神的遗物。”
子巽一惊,不确定道:“肋骨?”
云厘点了点头,手指一动,男娃顿时合上了眼睛,倒在了他的怀里,然后化作一团黑雾,缠绕在其手腕上。
像是给云厘戴上了一个黑玉镯。
“等我?”云厘问。
子巽想了想,心觉不能用之前糊弄单一鹤的理由,便说道:“我做噩梦了。”
“梦到我了?”云厘声音轻轻,忽而朝子巽伸出了手,问,“害怕了?”
云厘的手骨节分明,皮肤略显苍白,子巽看了一会儿,竟鬼使神差地握了上去。
云厘笑了笑,牵着子巽往回走。
夜凉如水,途中寂静,偶有野猫蹿出,见村头趴着的老狗抬起了头,又跳回了草丛中。
“为什么要在这里停留那么久?”子巽随口找了个新话题。
“大概是因为……”云厘停顿几秒,望向子巽包了纱布的右手,临时编了个理由,“你的伤还没好。”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还没到半个月。
子巽不置可否,心说方月泽伤得比我重多了,如今都能活蹦乱跳。
但既然云厘想多待几天,他自然没什么意见,只是商量道:“明天能带我一起上山吗?”
云厘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玩味,指尖摩挲了几下子巽的掌心。
柔软的,温热的,像只猫幼崽。
“你会砍柴吗?”云厘笑问。
子巽噎了一下,颇有自知之明地摇了摇头,说:“但我会劈柴。”
以及捆柴。
云厘脸上挂着笑容,等走到了屋门口,才道:“好。”
他松开了子巽的手,却又不邀请其进来,而是朝某个角落瞥了一眼。
鬼鬼祟祟的单一鹤顿时缩回了墙后,在心里默数十几秒,才又探头一望。
屋门已然合上,门口处却空无一人。
“啊。”单一鹤发出遗憾的感慨声,“小方……”
可站在一旁的方月泽却毫无反应。
“你没机会了。”单一鹤面露同情地说。
好不容易有与子巽单独交谈的时间,一共七天,可偏偏方月泽一次都没有把握住。
现在可好,子巽主动去找云厘了,想必云厘也不会再放任方月泽与其接触。
单一鹤叹息一声,朝身旁人摆摆手,正准备独自回屋歇息,却不想方月泽突然问了一句:“他当时怎么救的我?”
单一鹤停步,眨了眨眼,心想,我没有说过吗?
他回忆了一番——方月泽当时昏迷不醒,醒后也没有多问,他就以为对方忘了。
竟然拖到现在才来问……
单一鹤清咳一声,依照子巽的嘱托说:“也就是用了个他也不确定能否成功的禁术。”
“禁术?”方月泽心里琢磨着这个词,又问道,“当时情况凶险,你怎么敢就这样带着我逃跑呢?”
就不怕老翁执意阻拦,一棍子打死自己吗?
“这个嘛……”提起此事,单一鹤颇有些羞愧地挠了挠头,“我当时的确不想出来。”
不是不敢,而是不想。
他缩在芥子空间里,问了子巽一个问题——若你死了,我也会死吗?
子巽说,不会。
单一鹤惜命,心想,那就没有出来找死的必要了啊。
他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是祸躲不过。
“那你最后为什么又出来了?”方月泽抓住了“不想”这个字眼。
“因为……”单一鹤举头望望天,又低头看看地,自认是个好人,于是说,“出于人道主义。”
子巽给他列了三条老翁不会杀他的理由,加之方月泽当时那个惨样,的确戳中了单一鹤的良心。
所以他最终还是出来了,问子巽,要是你死了怎么办?
子巽当时无奈地笑了笑,说,那就只好请你去求一求万能的东君了。
方月泽沉吟片刻,而后轻声说了句:“谢谢。”
两人就此别过。
翌日清早,子巽从云厘的屋中走出,先去村长家借了一把铁锹。
村长的儿子是个肌肉壮实的小伙子,见子巽扛着铁锹往山上走,好奇地问他要干嘛。
子巽答:“上坟。”
小伙子手中提着的斧头一歪,砍到了细小的木柴上。
他难以置信,满脸疑惑,发出一声“啊”。
谁家上坟不带贡品带铁锹?
你莫不是去挖坟的吧!
可云厘淡定从容,走在子巽前面,为他指明了方向。
就在那山腰处,一棵小槐树下,有一座孤坟。
其上压着一块石头,其前竖着一个木碑。
木碑上的字迹历经多年风霜雨雪,早已模糊不清。
只有村中的老人知道,这坟里埋着野有死麇的母亲。
或许不能称为母亲,因为多人的骨灰混在了一起。
十几年前的一场大火,烧毁了香满楼,也烧死了七八位舞女。
其中包括野有死麇的母亲。
她们被烧得浑身焦黑,难辨人形,最终都成了骨灰,被装进一个陶罐子里。
幸存者将她们背回故里,埋在深山老林。
子巽手持铁锹,在小槐树旁挑了个地,一铲下去,碰到了几粒石子。
一把琵琶正放在他的脚下,被绸缎包起。
子巽闲来无事时会旁听村中老人唠嗑,这才得知此事,想起了被他塞在储灵袋里的琵琶。
他本没有上山的想法,奈何听到了“香满楼”——初遇歧海龙王的地方。
按理说来,一位古神再怎么着也不该在青楼里找乐子。
可歧海龙王偏偏反其道而行,不喜阳春白雪,偏爱下里巴人。
寻她最为简单。
在街上挑个干净地,哪怕不拿乐器,随便哼几首曲子,她也会因为好奇而来瞧两眼。
东君拿她无法,所以子巽第一次见她,是在酒味袭人的厢房里。
一位藏身屏后的女子正在抚琴低唱,声音婉转动听。
歧海龙王一身鎏金衣裙,侧躺于榻上,一手支头,一手拎着酒壶,说:“来啦。”
子巽对她的第一印象是——有钱的贵妇。
想到歧海龙王,他挖坑的速度都快了许多。
几铲子下去,泥土终于松软,甚至能看到两只小虫子。
云厘之前在路上问他,为什么要亲自埋琵琶?
他说,因为愧疚。
为什么愧疚?
因为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是歧海龙王亲手点燃的。
子巽将琵琶轻轻放在了坑里,又用土重新盖上。
他用树叶擦去铁锹上残留的泥巴,在原地考虑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去观摩云厘如何砍柴。
结果……
红衣男娃跟子巽大眼瞪小眼,手里还握着有他半个人高的铁斧头。
旁边一棵老杨树,已经微微倾斜。
子巽眨眨眼,心想,云厘你怎么还有帮手?
云厘向子巽抛来疑问的目光。
作为傀儡师,这种粗活为何要自己干?
子巽说:“可你这是雇用童工啊!”
云厘明白了,点点头,伸手在男娃头上一拉,顿时将其拔高到了与子巽平视的位置。
子巽:“……”
“我以为你喜欢小孩子。”云厘忍不住笑道。
子巽顿时摇头如拨浪鼓,纠正云厘的想法道:“我只喜欢不用我带的乖孩子。”
云厘摸了摸下巴,对于今晚的活动有了些许想法。
子巽浑然不知云厘的心思,出于好奇,试了试锋利的木锯,奈何才拉了一下,就卡进了树干里。
他手握木柄,一点一点寻找着合适的角度,好不容易又多拉动了几下,不想又卡住了。
稍一使劲,木锯的刀片都弯了三十度。
村长的儿子见状,连忙阻止道:“别拉别拉!再拉就断了!”
子巽只好松开了手,去帮他们捆好了散落在地的木头,而后握着铁锹,走上了下山的路。
不想云厘随后跟了上来。
他倒是不再躲着自己了。
山路狭窄,子巽往旁侧让了让,问:“你跟那人做了什么交易?”
他举了举手中的铁锹。
云厘笑了笑,说:“交换了一个小故事。”
“嗯?”
“他说,他曾遇到一位小仙长……”
野有死麇小名唤鹿儿,他一直认为,香满楼只是个俗气的寻欢地,有扑鼻的酒香,漫天的红罗帐。
不想就是这么小的地方,一连来了两位仙长。
大仙长一身鎏金衣裙,比他的母亲还要好看万分。
小仙长似是被逼无奈,坐在一旁,听什么曲子都能睡着。
楼里的姑娘说,仙长不懂凡乐。
可鹿儿不信,拼了命地磨炼技艺,直至一曲《琵琶语》问世,满城人慕名而来。
小仙长也是第一次没有听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