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肋骨

  来者身材修长,红衣胜血,正好将子巽护在其背后。

  老翁的铁棍被其牢牢握在掌心,再挪动不了分毫。

  无形的屏障不知于何时被撤除,散落在地的血肉却连同那口枯井一并消失在了视野中。

  云厘成功了。

  子巽舒了一口气,脑中紧绷的那根弦也暂时松弛下来。

  云厘吞噬了南洵儿的怨灵,气势胜过之前。

  墨发披散,眼尾绯红,更加邪性。

  老翁哼了一声,使铁棍一震,欲将其抽离云厘的手中。

  却不想云厘不放,反问道:“难道你真想当无事发生?”

  老翁手握铁棍的另一端,说:“老夫自会遵守约定。”

  可云厘想听的并不是这一句。

  他神情一凛,握着铁棍的手稍一用力,竟将其生生捏出八道裂纹!

  老翁大惊,却听云厘慢条斯理地翻着陈年旧账。

  “六十八年前,月儿湾突发瘟疫,水路陆路皆被封锁,全村人惨死其中,你的职责是引渡亡魂,为何偏偏漏了一个南洵儿?”

  老翁辩解道:“百密总有一疏。”

  云厘呵笑一声,继续说:“一个孩子的魂魄不足为惧,可怕的是他不知经过谁的撺掇,在短短几年里,就吞吃了一百零九位活人。”

  老翁面色阴沉,却阻止云厘继续往下说道:“此事何必深究!”

  连大冥司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东君也只是封印了这一小块地方。

  神之间的因果纠缠,可不是一名小小的神官可理得清的。

  “看来黑山羊的确给了冥界不少好处。”云厘真心感慨了一句,周身突然涌现出暴虐的灵气。

  老翁受力,竟被直接震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铁棍在云厘手中层层碎裂,逐渐露出原本的模样——一根肋骨!

  “你一不敢违抗黑山羊,故放任南洵儿尝试换命之术。”云厘点破老翁的心思,说,“你二不敢得罪东君,故以度化之名强留此地,警防南洵儿有朝一日破除牢笼。”

  老翁目眦欲裂,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云厘手中的肋骨。

  “我想你会说,倘若冥神还在世,你就不必夹在两神之间为难。”云厘笑容玩味,将肋骨遥指老翁,讥讽道,“所以你便是这么对待冥神的尸骨的?”

  他本以为冥神的陨落是谣传,却不想其竟是被大冥司及其手下四怪分而食之。

  南洵儿的怨灵知道不少神的秘辛,被云厘吞噬后,都化作了他的记忆。

  老翁的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既为叛主而深感羞愧,又因被云厘公开处刑而愤恨不已。

  “可你又能好到哪去呢?”遁逃之前,老翁忍不住回刺道,“要不是因为南洵儿好巧不巧地盯上了你的小情人,你会像现在这样大动干戈?”

  “八百年不曾过问冥界事,得了个神官的名头,就想来横插一脚。”

  “呵呵,虚伪至极!”

  一缕血雾,遁入地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厘静静地看着,不曾出手阻拦。

  老翁的这番话倒与南洵儿的遗言有七八分相似。

  只不过南洵儿除了攻击他的虚伪,还额外添了一句——一想到我被你吞噬之后,会化作你的记忆你的血肉你的骨骼,他就不会感到恶心吗?

  子巽会感到恶心吗?

  云厘不知道。

  他回头,望见子巽跌坐在地。

  黑金长刀太重,被其放在了一旁。

  云厘半跪下身子,伸手抚去了子巽脸上的血迹。

  动作轻柔,怜爱无比。

  温热的触感令他爱不释手,尽管他的心里满是恶念。

  “其实死了也没关系,因为我会把你的灵魂抢过来,藏在酆都。”云厘温声道,看着子巽的眼睫颤了颤。

  “你肯定知道的,我在一旁观望了十几秒才出手,不然恶怪的铁棍落不到你身上。”云厘叹息一声,近乎剖出自己的心脏,真诚地说,“我当时在想,或许让恶怪杀了你更好。”

  “为什么?”子巽的声音有些颤抖。

  “因为你现在的身份对我来说约束太大了呀。”云厘忽而笑道,眼底盛满疯狂,“你身上有东君、五行、歧海龙王种下的因果,我自然要忌惮几分,不敢对你做什么。”

  “但恶怪不清楚这一点。”云厘的指尖缠绕上子巽的发丝,他笑道,“若你被他一棍打死,因果债便都落到了他头上,我作为旁观者,藏住你的灵魂简直易如反掌。”

  “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子巽的呼吸频率有些紊乱。

  “因为……”云厘脸上的笑容渐隐,声音也低了下去。

  他似乎陷入了纠结,但最终还是凝视着子巽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因为,你想让我救你,而不是杀了你。”

  百年前的牢狱之中,邪神不止一次地向巽公子抛出橄榄枝,却都被对方一一拒绝。

  以“生”的名义。

  对于云厘来说,抛却体温、心跳、脉搏、呼吸,活人与死人并无不同。

  子巽的寿命太短,但云厘有办法让他的灵魂长存世间。

  重点只在于子巽愿不愿意。

  “嗯。”子巽听完,却只应了一声,再无多言。

  他以左手撑地,站了起来。

  黑金长刀因他的意念而动,在周围搜索一圈,而后朝着某个地方飞去。

  子巽和云厘沉默着,顺着长刀所指的方向,走出了怨灵消散的月儿湾。

  此时骄阳正烈,照得子巽头晕眼花,身体也不禁晃了晃,一时看不清守在外面的究竟是三人还是两人。

  单一鹤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方月泽,肩上还趴着累瘫的狼儿。

  他满心焦急与期待地朝出口的方向一望——好家伙,又倒一个!

  云厘接住子巽前倾的身子,避开了他血流不止的右手,在单一鹤张口欲言时,稍微朝其瞟了一眼。

  单一鹤无声地“阿巴巴”两句,最终还是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子巽躺在云厘的怀中,眉头微皱,意识在一堆杂乱无章的色块与线条中不断起伏,挣扎。

  他梦到了小时候,独自一人路过未竣工的楼盘,排列整齐的漆黑窗口,犹如一个个噬人的蛇洞。

  他梦到了宫廷,彼时电闪雷鸣,他走在大雨滂沱的小道上,雨水模糊了整个视野。

  他梦到了七号,一会儿穿着裙子,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一会儿又面目狰狞,朝他举起了尖刀。

  他梦到了无数只猩红的眼睛,和一只咩咩叫的山羊。

  他最后梦到自己成为了南洵儿,害怕地缩在床底下,透过缝隙看到中年人垂落在其腿侧的斧子,滴答滴答地往下淌血。

  而新娘正跪趴在地面,赫然就是他的脸!

  子巽猛地睁眼,吓得守在他身旁的单一鹤浑身一哆嗦,差点直接从小板凳上摔下去。

  “你终于醒了啊。”单一鹤如释重负地说,揉了揉自己睡出红印的手腕,

  子巽的心脏欲要跳出胸腔,耳朵也好似被棉花堵着,他能看到单一鹤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无法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只有几个字词冲破重重阻碍,闯进他的脑中。

  月儿湾,暂歇,方月泽,好,狼儿,消失,云厘……

  子巽从榻上坐起身,只觉得头疼欲裂,一觉睡醒,有种命不久矣的美感。

  “来来来,喝水。”单一鹤一边说,一边递来一个茶杯。

  子巽伸手欲接,不想右手竟被包裹成了一个大粽子,圆滚滚的,呆萌可爱。

  他便用左手接过茶杯,一口喝光,差点没直接吐出来。

  靠,好苦。

  单一鹤望见子巽像是误吞一大口黄连的脸色,顿时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没事没事,多喝几次就习惯了。”

  想他第一次喝的时候,直接当着屋主人的面呕了出来,当时可谓是尴尬到脚趾扣地。

  缓了一阵,坐在榻上的子巽才总算回过了神,在脑中细细梳理单一鹤传达给他的信息。

  他们在真实的月儿湾落脚,现住在村长家。

  南洵儿的怨灵被云厘成功吞噬,新娘的怨灵便也随之消散,因此方月泽的伤势在不断好转。

  狼儿自从六十年前的月儿湾出来后,就一闷闷不乐,直到方月泽醒来,她才终于精神了一小会儿。

  可惜她终究不是现世人,最终化为一缕雾气,隐入天地。

  而云厘……

  为了交住宿费,陪村长的儿子上山砍柴去了。

  子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毛病,又问了一遍:“云厘怎么了?”

  “上山砍柴去了。”单一鹤回答。

  啊?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要的联系吗?

  子巽不理解,但他细心观察了几天,最终发现是云厘有意躲着他。

  一躲就在山里躲一天,日出而去,半夜而归。

  子巽在心里琢磨,云厘莫不是生气了?

  毕竟人家之前跟他说了一大堆掏心窝子的话,可他到头来只答了一声“嗯”。

  没有明确表态,是他的问题。

  念及此,子巽往身上多披了一件外衣,就要推门出去。

  屋内的单一鹤见状,瞧了一眼天色,问道:“大半夜的,你去哪?”

  “去哄云厘陪我睡觉。”子巽答,走出了屋子,掩上了房门。

  他守在云厘归来时的必经之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