汹涌的黑雾,忽然自南洵儿背后涌出!
宛若无声的潮水,将南洵儿整个吞没。
是云厘!
子巽正要上前助力,不想一根铁棍横陈在自己胸前,将他与正在缠斗的两人阻隔开。
老翁手持铁棍,一敲地面,无形的屏障顿时在云厘和南洵儿四围竖起。
他已仁至义尽。
倘若云厘成功吞噬掉滞留此地六十余年的怨灵,那他也情愿卖小冥司一个面子,放眼前之人一条生路。
但若是云厘失败……
老翁的铁棍对准了子巽的咽喉。
他会采用最简单的方法,在南洵儿换命成功之前,直接抹除子巽的存在。
一团红影突然从远处飞来,欲要冲破老翁设下的屏障,却险些被其一棍打散。
南洵儿未召唤来帮手,在黑雾中痛苦地翻滚、挣扎、吼叫。
“你可以换命!为什么偏偏我不行!”
因为这不是等价交易,而只是黑山羊单方面的默许。
黑雾不语,缠绕上南洵儿的脖颈,将其死死勒住。
“不!公!平!”南洵儿声音破碎,被勒得眼珠上翻。
“有什么不公平的呢?”黑雾中传来云厘的轻轻的声音,“六十余年,一共有两千零七十三人,因你尝试所谓的换命之术而无辜惨死。”
冥界亡魂数量激增,东君无权管制,而大冥司又置若罔闻。
云厘说着南洵儿的罪行,却惹来对方轻蔑一笑。
“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南洵儿声嘶力竭,“要不是有换命之术,你现在还被锁在酆都!”
他似乎因知道云厘的秘密而洋洋得意,忽然咯咯笑了起来。
黑雾见状,猛地攀上南洵儿的头颅,将其整个吞进肚腹。
屏障内外,静默无声。
看来是云厘胜了。
老翁却不以为然。
子巽站在屏障之外,看着黑雾逐渐向中间靠拢,凝聚成一个人形,然后幻化为云厘的模样。
他上前几步,似是要看看云厘有没有受伤,却不想对方突然神情一变,竟在原地踉跄了几步,没过几秒,就当着子巽的面,爆体而亡!
当着他的面,炸成了肉酱……
子巽眨了眨眼,还没有反应过来,只看到星星点点的血散落在被无形屏障圈起来的小空间里,像是点缀在漆黑大地上的彼岸花,一簇一簇地盛开。
那都是云厘的血。
子巽忽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云厘……死了?
这个认知几乎让子巽的世界塌了半边。
他满心惊慌,手足无措,竟感到胃部抽搐,一时间难以呼吸。
云厘……怎么可能会死?
“一炷香。”老翁突然说。
子巽颤抖着往后望,却见老翁盘腿坐于地上,将铁棍横陈在其身前。
“若一炷香后,他未成功吞噬怨灵,老夫会亲自取你性命。”他陈述道,没得商量。
子巽忽然站起身,不再去看无形屏障内的惨样,而是朝屋内走去。
方月泽正趴倒在地,以手肘支撑身体,艰难地往他们所在的方向爬行。
子巽跪坐在其身旁,只听到方月泽依稀念着:“没死。”
他浑身发冷,连指尖上浮现出的符文都在隐隐抖动。
方月泽身上的大小伤口在他看来一览无余,子巽却第一次有些犯恶心。
血管的修复速度还没有再度破裂的速度快。
原本完好的脏器不知为何又划开一道口子。
他看到黏稠的鲜血从方月泽的体内汩汩涌出,逐渐浸染了里衣,而他却无能为力。
他感到方月泽的体温在慢慢流逝,那是他离开穷野苦乡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真实的死亡。
他救不活方月泽。
这个认知再度让子巽的世界塌了小半边。
他徒然地睁着眼睛,眼底的华光逐渐被一层水雾浸染。
方月泽却在这时握住了他的手,异常用力。
“能帮我把伤口缝上吗?”他问,尽量压抑住自己痛苦的喘气声。
子巽愣了愣,却见方月泽往他的手里塞了一根银针,然后以掌撑地,将自己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
他近乎是咬牙说道:“就用你的傀儡丝!”
“我不想缝……”子巽嘴唇轻轻蠕动,傀儡丝却不听使唤,兀自穿过了银针的针眼。
他明明讨厌缝补。
可他的手已经覆在方月泽的肌肤上,随着对方的呼吸而上下起伏。
他的双手在颤抖,能感受到血液的流淌。
在不打麻药的情况下,针线穿过方月泽的伤口,肯定疼得要命!
每一秒都过得无比煎熬,对于医生和患者来说,皆是如此。
子巽都不知道糊在脸上的究竟是血还是泪,一边在心里狂骂,一边又不敢停止手下的动作。
傀儡丝纵横穿在撕裂的伤口之上,丑陋,且骇人。
这根本不是在救人!
子巽瘫坐在地,泄气般地垂下了头,实事求是地说道:“方月泽,你会被活活痛死。”
“哈。”方月泽就像条搁浅的鱼,拼命地索取空中的氧气。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却又被现实的疼痛所牵引,迟迟不肯回归到黑暗之中。
方月泽用尽全身力气,轻轻握住了子巽的手,却忽然感受到了几滴冰凉,像是之前狼儿在哭。
他忍不住心想,爷爷说的不错,巽公子果然是个爱哭鬼。
他本想再多陪子巽一会儿,可最终还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方月泽回忆起了爷爷在世时,总爱躺在摇椅上,怀中抱着一个小木盒。
他问爷爷,里面是什么?
爷爷笑容苦涩,却说里面都是些不重要的陈年老物。
方月泽理解“睹物思人”这个词,就是在爷爷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盒子,跟他讲述巽公子的故事的时候。
印象里,爷爷总是在说巽公子的坏话,说对方如何逼自己读书,逼自己参加宫廷宴会,逼自己去拉拢朝中贵族。
以及,逼自己去争夺那九五至尊的宝座。
可爷爷并没有争权夺利之心,他的愿望,一直都是远离皇宫,寄情山川,如闲云野鹤。
爷爷与巽公子吵得最厉害的那次,两人近乎决裂。
彼时天下大雨,电闪雷鸣,巽公子就这么跑出了宫殿,一天一夜,不曾归来。
有好事者在爷爷耳旁吹风,说其肯定是去投靠了当时最有可能被立为储君的二皇子。
爷爷本就心烦气躁,被好事者言语一激,顿时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爷爷总是感觉巽公子嫌弃自己烂泥扶不上墙,可一次又一次的争吵过后,巽公子还是回来了。
哭着回来的,可惜只被宫中的侍女瞧见了。
爷爷说到此处,总爱摸摸方月泽的小脑袋,叹息着说,奈何他俩当时都太过年轻,未能看清这朝中的局势。
山雨欲来,谁都逃不掉。
方月泽当时趴在爷爷的膝上,也总是在想,若他能穿越过去,代替爷爷,定然能将巽公子成功救出!
过往经历如走马灯般在方月泽眼前播放着,竟令他再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灵魂都好似漂浮在半空中。
但他听到了脚步声,听到了狼儿的呜咽声,听到了刮在耳边的风声,和越来越弱的打斗声。
现世里的声音拉扯着他的灵魂,又将其塞回到他的躯体中,使他能够感知到外界的动静。
方月泽费力地睁开眼睛,却见单一鹤正打横抱起自己,跟在狼儿的身后奔跑。
子巽呢?
单一鹤知道方月泽想问什么,却道:“我们出去再说。”
狼儿将带领他们回到原来的时空,而子巽甘愿留在原地,等待最终的审判结果。
云厘胜,皆大欢喜。
云厘败……
单一鹤顿时在心里呸呸两句。
他相信子巽一定能够平安出来!
“还有半刻钟——”子巽的话音被老翁挥来的铁棍打断。
子巽手持长刀,迎面接了老翁一棍,却被气浪裹挟,往后退了十几步,直至挨上墙面,才堪堪稳住身子。
他与老翁实力悬殊,不可硬碰硬。
“未到时间——”
老翁以铁棍震地,再次打断子巽的话。
无形屏障里没有丝毫动静,甚至判断不出南洵儿和云厘两人是否同归于尽。
“老夫耐心有限。”
子巽感知到危险,瞬间往旁侧一扑。
铁棍贴着他的耳垂陷进了墙面,砸出一个大洞。
碎裂的砖块还未落于地面,老翁的铁棍就再度扬起,追着子巽的后脑勺砸去!
子巽就地一滚,迅速爬起。
傀儡丝闪着寒光,霎时缠绕上老翁的铁棍。
可老翁不受影响,铁棍在空中绕过圆弧,竟直接牵动子巽的身体,让他腾空飞起,径直甩向墙壁!
子巽见状,顿时将傀儡丝收回,在空中调整姿势。
他的上半身倾斜,双脚在墙面上一踩,凌空跃起,好险被老翁一棍砸上脚踝!
“你本可以直接消灭南洵儿的怨灵。”
子巽落地,身前涌现符文,挡住了老翁的攻击。
他紧接前言道:“为何执意杀我?”
“凡人命数自有天定。”老翁使力,符文形成的屏障顿时如蛛网般裂开。
“你也不必拿东君来压我,冥界自有冥界的规矩。”见子巽死到临头,老翁便多说了几句,“神是神,而神官却只是神官。”
他可不信东君会为了一个毛头小子而插手冥界的事宜。
符文轰然消散,子巽被一棍砸向右臂,腕骨顿时碎裂。
血沿着他的手背流淌到指尖,浸染了刀柄,又滴落在地。
子巽左手按住右手,止住其颤抖。
他沉默几秒,忽而嘲笑道:“你这话不过是说得好听。”
“南洵儿借换命之术杀掉的人没有几千也有上百,你不想着如何消灭这个祸害,却一心只求度化,只求能够将他困死在此地——”子巽喘息一阵,已然能看到老翁高高扬起的铁棍,正对着他的头顶。
但他还是想笑,哪怕最终死作一摊血泥。
“你不过是怕招惹上南洵儿欠下的因果债罢了!”
所以你想借云厘之手除掉他。
哪怕不成功,对自己也没有任何损失。
“换句话说,你不过是惧怕黑山羊!”
迎面砸下的铁棍,忽然被一只手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