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月泽:“……”
子巽沉默,单一鹤怔然。
唯独女孩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又默默缩回了角落。
望着方月泽的背影,子巽摸了摸下巴,心想,五年前他将对方错认成女孩还真不是眼睛的问题。
只能怪对方长得太好看了。
子巽不欲再为难方月泽,这话题就此揭过。
他回到车厢里,客客气气地请女孩坐到他边上。
总得知道此人身上有何特殊的地方,竟让方月泽不惜将她“偷”过来。
可惜女孩懵懵懂懂,子巽与其交谈了半天,也只得出三个准确信息。
第一,她叫狼儿。
第二,她自小被锁在笼中,甚至不知道自己会被卖往何处。
第三,关于她为什么会被方月泽救下,狼儿说,是因为笼子恰好没上锁。
子巽一听就觉得“没上锁的笼子”不对劲,心想,怎么会那么巧?
他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要叫外面那人方姐姐?”
就方月泽现在的装束来看,可谓是翩翩少年郎。
狼儿却疑惑地歪了歪头,坚持自己对方月泽性别的判定。
“方姐姐就是芳姐姐啊。”
子巽未听出此言的深意,心想,这不是一句废话?
见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只好作罢。
马车顺着河流的方向,行驶在郊野的小道上,避开了大部分的城池。
赶车者和日月接连替换了两轮,子巽一行人才终于再度瞧见了人烟稀少的村落。
他们被迫停车,只因为好巧不巧遇上了堵路的劫匪。
一个矮子,一个高子,一个胖子,手上分别拿着狼牙棒,砍刀,流星锤。
正是之前来找茬的那拨人。
赶车的方月泽礼貌询问:“三位兄台,有何贵干?”
矮子首先踏前一步,狼牙棒往肩上一甩,鼻孔朝天,冷哼一声。
胖子紧随其后,见样学样,仰头望天,不屑回答。
单一鹤掀开右边的车帘,观望情况,然后站在对方的角度说:“输人不输阵。”
左边的车帘也被人掀开一角,悄悄探出一张小型弓弩。
子巽瞄准胖子的咽喉,猛地射出一箭。
不想其还未靠近胖子十寸,就被刀风拦腰斩断。
子巽和方月泽一惊,前者是因为判断错误三人中的最高战斗力,后者是因为甚至没看清高子挥刀的动作。
单一鹤见状,心觉打架非己所擅长,缩回了车厢。
方月泽脸色凝重,见高子上前一步,与其他两人组成了一个“凹”字形。
子巽的第二箭,对准了高子的眼睛。
箭矢穿空。
矮子大吼一声:“上!”
胖子得了指令,瞬间变换了姿态,手中的流星锤砸得风响。
方月泽被子巽拍了拍肩,听他说道:“你先走。”
傀儡丝犹如长鞭,抽在马身上,瞬间使其拉着车子冲向前方。
矮子避之不及,被马蹄踹翻在地,刚要爬起来,脑袋突然一痛,他伸手一摸,竟是三根银针扎在他的天灵盖上!
胖子被傀儡丝缚住了双腿,高子的砍刀贴着子巽的指尖而过,差了分毫。
傀儡丝却被尽数斩断,头颅大小的流星锤顿时迎面挥来!
子巽弯身躲闪,看着方月泽驱车远去。
高子欲追,却被一把黑金长刀拦住了去路。
子巽左手控线,右手持刀,只身挡在两人面前。
胖子和高子对视一眼,决定一人拖住子巽,一人直追方月泽而去。
子巽两头难顾,一边招架胖子挥舞过来的流星锤,一边将胖子往小树林里引。
布满铁刺的圆球在半空转过弧线,一砸一个深坑。
子巽却一味躲闪,时而藏身树后,时而钻进齐腰高的草丛。
胖子气喘吁吁,盯紧子巽的背影,在小树林里转了半天,直到雾气蔓延到眼前,他才陡然意识到不对劲。
林中什么时候起雾了?
将胖子和矮子都困在幻象之中后,子巽拍拍手,从小树林里走出。
而方月泽就站在不远处,指尖还夹着一张传送符。
马车是空的,被他驾驶到了千米之外,又被高子一刀劈成了两半。
临死之际,若不是摸到了肩上贴的符纸,方月泽还真以为子巽抛弃了他。
“单一鹤和狼儿被你藏到了哪里。”方月泽好奇地问。
子巽不答,走近方月泽,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几行金色符文,逐渐从地底升起。
方月泽屏息,只见周遭的景色突然变为了斑驳的色块,又因空间的压缩而混合在一起。
子巽眼中光华流转,像极了西部大草原上的星空。
方月泽听到他问:“为什么你说我进不去月儿湾?”
确定了位置与方向,子巽抓紧方月泽的肩膀,以防他因地面震颤而摔倒在空间隧道里。
“因为,真正的月儿湾早在六十年前就被东君亲手封了。”方月泽温声说,尽力保持身体平衡,却不想脚底下突然鼓起个小土包,差点将他绊倒。
子巽惊讶之余,伸手扶住了方月泽。
他之所以能使用缩地千里的法术,除却消耗灵力,主要还是因为借助了土行的力量。
敢在土行创造的空间隧道里说东君的秘辛,只能说方月泽真的嫌自己命长。
“换句话说,我们的目的地,应该是六十年前的月儿湾。”方月泽突然咳嗽几声,觉得呼吸不畅。
见状,子巽连忙拉着他跳出了空间隧道,落在距离月儿湾不足二里的地方。
“穿越过去?”子巽问。
方月泽微微喘息,望了望四周的景象。
确定此处距离月儿湾不远,他才从怀中掏出那张野有死麇赴死前写下的书信。
一缕黑雾沿着子巽的手臂,钻进他的里衣,又从他的脖颈处探出。
“他死了,尸体飘在水上……”
子巽凑近,刚辨认出第一句话,就见方月泽往自己指尖上扎了一针。
一滴血珠被引出,滴在第三行字上。
原本毫无规律可循的字符顿时被拆分为千万只蠕动的细虫,逐渐排列成新的模样。
黑雾见状,未在子巽肩上逗留,而是顺着垂落的发丝爬上了他的后脑勺。
纸上血光大盛,只一瞬,便吞没了子巽和方月泽两人。
黑暗模糊感知。
子巽还未睁眼,突然听到旁边传来几声闷响。
有人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走到了他的后方,然后一棍子敲上了他的后脑勺!
子巽的身体倒在地上,然后被人抬起,丢到了板车上。
板车一路颠簸,转了几道弯,终于停在了某个地方。
一位中年人从屋子里走出,对着板车上的人评头论足一番,才从钱袋里掏出一两碎银,权当买下一头昂贵的牲畜。
卖主啐了一口,暗骂中年人的吝啬。
他粗暴地将子巽从板车上拖下来,然后拉车离去。
中年人从鼻孔哼气,对倒在地上的子巽不屑一顾,抬脚进了屋子,锁上了门。
子巽听到犬吠声,和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他在地上躺了许久,直到夜深露重,中年人才骂骂咧咧地将他从地上拎起,拖回了屋中。
屋中住着老妪、男孩、妇女,还有一条狗。
现在多了一个他,多了一条狗。
寒来暑往,在时不时的打骂中,他逐渐习惯了洗衣、做饭、拖地、擦桌……
直到这屋女主人于去年腊冬,决定给病重的儿子讨一个媳妇。
儿媳不知从哪来,皮肤娇嫩性格又软。
有人说是她是方家的大闺女,也有人说她是邻村的芳姑娘。
众口不一,但真到婚嫁那天,所有人都想讨一杯喜酒喝。
记忆在鞭炮与唢呐声中戛然而止。
子巽猛地回神,像是做了一场酩酊大梦,同时以第一视角和第三视角参与了某人的一半人生。
他躺在荒郊野外,道有死鹿之尸,偶有乌鸦叫唤。
黑雾软软地趴在他的头顶上,像一只幼猫。
子巽站起身,环顾四周,却不见方月泽的踪影。
不远处是错落分布的茅草屋,其中有一座瓦片房分外醒目。
隐隐的唢呐声传来,是熟悉的曲调。
子巽晃了晃脑袋,想把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给甩出去。
黑雾见状,贴心地伸出两条小触手,轻轻按揉他的太阳穴。
“我现在说话你能听到吗?”子巽戳了戳头顶的黑雾。
黑雾左右摇晃一阵,却无法回答,只将触手收回,又缓缓钻进了子巽的衣袖里。
子巽绕过死鹿的尸体,往村落的方向走。
敲锣打鼓声越来越清晰。
他披着隐形衣,闪身进入村里,张眼便瞧见一顶简陋的红轿子。
人群簇拥,跟游行一样。
四名老汉抬着新娘,绕着村子转了一圈,而后才走到村里唯一的瓦片房前。
其檐下挂了两个红灯笼,木门上也贴了一个大大的“囍”。
这家的女主人一脸憔悴,强扯笑意,将新娘拉进了屋。
屋门口摆放着一个火盆,火焰蹿得有五寸高。
老妪提起婚服的裙摆,见新娘抬脚跨过,便咿咿呀呀唱起来。
字词都糊成一团。
子巽听不懂此地的方言,只捕捉到几个他能理解的字眼——疫病,晦气,喜庆。
屋门大敞,众人欢呼。
子巽眼睁睁地看着新娘被压跪在蒲团上,与一只公鸡拜了堂。
只因这家命不久矣的儿子,已经虚弱到下不了床。
他们说,这是冲喜。
子巽悄悄躲进了屋内,一条被锁在笼中的狗却在此时呜呜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