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寅虎

  子巽叹息一声。

  心中的感情发酵,将他对阿母的同情和憎恶糅合在一起。

  她可怜,因异类的信仰被关押在穷野苦乡数十载。

  她可恨,每年举行请神仪式都要献祭一大批人。

  穷野苦乡囚禁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以便挑选出最具有存活价值的“豸”。

  迟早要炸了穷野苦乡那个烂地方!

  子巽脚底踩着一颗圆石,将其踢回了路旁。

  “你不害怕她。”云厘陈述说。

  “但我讨厌她。”子巽答。

  讨厌她将多人的肢体胡乱拼接在一起,讨厌她掏出活人的内脏,却放在死人的腹腔里。

  还说是为了让祭品的灵魂合一。

  所以他讨厌缝补。

  夜色已浓,两人就此别过。

  云厘需要留住长乐宫,子巽往琉璃塔的方向走。

  沿街只有静静伫立的亭台楼阁相伴,走至路中央,方才看到点点灯火。

  隔开神与人的屏障正在缓缓消散,两个世界的夜晚又再度融合在一起。

  回到住处的子巽放松身心,沾床即睡。

  直到他被单一鹤吵醒。

  子巽眯了眯眼,判断出此时天才蒙蒙亮。

  室内光线暗淡,隐约能看到单一鹤虚幻的白影。

  子巽坐起身,压下自己的起床气,听趴在他床头的单一鹤主观评价了一番那对双胞胎兄弟。

  简而言之,有点大病。

  子巽疑惑,问哪对?

  单一鹤瞪大眼睛,说就是你要求我套麻袋打的那对啊!

  子巽“哦”了一声,想起来了,又问:“所以?”

  单一鹤眨了眨眼,竟对子巽竖起大拇指道:“没什么,就单纯表达一下敬佩之情。”

  “听完他们的描述,我觉得你没疯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子巽挑眉,不置可否,又听单一鹤道:“他们说,这是因为你每次训练前都会念一段咒语!”

  “其实吧……”单一鹤凑近了些,好奇道:“我主要还是想知道这段咒语。”

  子巽的神色顿时变得有点古怪,问:“你真想知道?”

  单一鹤点头如小鸡啄米。

  见状,子巽清了清嗓子,背诵道:“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啊?”

  “或者说,嗡嘛呢呗咪吽。”

  “啊。”

  子巽笑出了声,翻身下床。

  琉璃塔中虽不留侍从,但好在洗漱用品一应俱全。

  子巽穿戴好衣服后,掬水洗了把脸,刚要出门找贪怪讨要泥人,不想单一鹤提醒他道:“你脸上的字没洗掉。”

  子巽一愣,跑到铜镜前瞧了瞧。

  两竖行梵文,从他的脸上隐入衣领。

  字迹依然清晰,还怪好看的。

  丝毫不影响观感,甚至平添了几分神秘。

  只是不清楚这些梵文是何含义。

  子巽欣赏片刻云厘在他身上遗留下的大作,而后领着单一鹤来到了贪怪的住所。

  此人还是当初模样,躺在摇椅上,翘着二郎腿,折扇一张一合,笑眼一弯,就知是子巽前来。

  他将人带进原先那座小屋子里,颇有些得意地向子巽展示他辛苦两个月塑造的泥人身体。

  面容俊美,身姿挺拔。

  要是放到拍卖会上,可以卖得不少金子。

  子巽不知好坏,但听到单一鹤发出的惊呼,便对贪怪颔首赞许。

  他用小刀割破指尖,按照贪怪的指示分别在泥人的眼睛与心口处抹了几滴血。

  不一会儿,眼前的死物焕发生机。

  单一鹤的灵魂钻入了此具身体,昂首挺胸,刚迈出一步,却差点扑到子巽怀里。

  看来新身体还需要多适应。

  子巽秉持着好人做到底的原则,同意单一鹤扶着他的手,像个八旬老太太似的在巷道里一步一挪,历时二十分钟,才总算能完美控制肢体运动。

  “我也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单一鹤倚靠墙壁,歇息一阵,忽然变戏法似的将手往子巽眼前一挥。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颗迷你版机械胖球!

  一对金属薄片制作的翅膀,托起圆滚滚的身躯,活像只银色的金龟子。

  子巽伸手接住,惊叹道:“你竟然真把系统给拆了!”

  单一鹤顿时骄傲地昂起了头,说:“半年来,吃你的喝你的住你的,总得干点活。”

  “别看这颗球小,里面可录入了我大脑中的所有知识!”

  “有枪械、轮船、房屋等的图纸,有杂交水稻的育苗方法,还有……”单一鹤一一细数。

  子巽点点头,笑道:“建议量产。”

  单一鹤听言,眼神即刻飘到了街道两旁的店铺上,商量道:“那么经费……”

  “好说。”

  子巽只是应答一声,没想到单一鹤还真撒丫子跑到了大街上,在沿路的店铺里停留不到一刻钟,怀里就堆满了小物件。

  玉镯,胭脂,银簪……

  怎么看都是给女孩子买的礼物。

  “你哪来的钱?”子巽疑惑。

  “我打了欠条。”单一鹤是个聪明鬼。

  子巽一笑,刚想问“那你这辈子还回来吗”,就听到单一鹤接着前话道:“落款是你的名字。”

  子巽:“……”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

  他甩袖,与这家伙划清界限。

  可单一鹤知道子巽是开玩笑,竟还觍着脸要拉他去拜佛。

  “你一个学物理什么时候开始迷信了?”

  单一鹤避而不答,反而问道:“你就不好奇你脸上的梵文是什么意思吗?”

  子巽:“……”

  得。

  孜尧城中有一座古寺,供的是东君。

  古寺内,琉璃瓦,红砖墙,被世人香火供奉的灵树枝叶茂密。

  信徒来往庙前,求财求子求平安,唯独单一鹤往手上缠了根红线,欲向东君求姻缘。

  “祂什么时候管姻缘了?”子巽不解。

  “可东君管人间的喜事呀!”单一鹤花着子巽的钱,挑了三根最好的香,解释说,“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求雨拜水行,求缘拜司命星君,求爱拜月老,求功名拜……”子巽话语未尽,忽然被人故意撞了一下。

  偏头一看,是位身着金貂裘的老爷,路过他时还不屑地哼了一声,鼻孔朝天。

  子巽心想,我惹你了?

  单一鹤背对子巽,正在点香,好奇地问:“求功名拜谁?”

  “我。”子巽挺直身子,果不其然收获了单一鹤充满怀疑的目光。

  可他懒得解释,推着单一鹤来到了神像前,见对方喜滋滋地捏着三根香,朝其拜了三拜,犹嫌不够,竟还臭不要脸地伸手找他讨要香火钱。

  滚。

  子巽态度鲜明,心想,我脸上写着的梵文意思还没弄清楚呢。

  单一鹤却摆出一副受委屈的模样,刚想说两句,却见子巽忽然噤声,往旁边退让几步。

  原来是之前那位身着金貂裘的老爷将子巽挤到了一边,不满道:“不拜神就别在这杵着。”

  他双手合十,跪于蒲团之上,面朝神像,一拜三叩首,极尽尊重。

  顺便把子巽批判了一通。

  “此儿无知,言行不敬,请东君勿怪。”

  子巽:“……”

  这位老爷腕上挂着一串舍利,子巽数了数,一共六颗。

  感受到子巽的目光,这位老爷睨了他一眼,伸手将一张钞票投进了功德箱中。

  借此来讽刺他之前拒绝给香火钱的行为。

  子巽:“……”好好好。

  旁观全程的单一鹤肩膀耸动,待那位老爷走远后,终于憋不住地大笑起来。

  他欲揽过子巽的肩,却被对方躲开了。

  “你别生气。”单一鹤笑着安慰道。

  子巽面无表情,刚想回一句“我没生气”,忽而感受到一抹熟悉的气息。

  他一惊,逆着人流转头一望,却没瞧见一个熟人。

  “咋了?”单一鹤问。

  “没事。”子巽摇摇头,拾级而下,心想,差点以为那对双胞胎跑出来了。

  庙里住着的和尚不少,高僧却难得一见。

  一群修行尚浅的年轻人看过子巽脸上的梵文,竟想要誊抄下来,供以后仔细研究。

  还好他们的大师兄及时阻拦了下来,对子巽说道:“此乃吉兆,今年又恰是虎年,有破开黑云,重见黎明之意。”

  听起来像是胡扯。

  转了一圈,子巽没满足此行的目的,也不欲在寺庙里多待,只身离去。

  向北是琉璃塔,向西是长乐宫。

  子巽本意是想去寻云厘,却在途中被一阵悠扬的笛声吸引,步随心移,走向了北方。

  琉璃塔下,有人站于石阶上徐徐吹奏。

  原来是贪怪照着云厘模样塑造的泥人。

  看起来与真人无异,只是比云厘矮了一个头,是个小孩。

  他看到子巽来了,竟还会点头微笑,乖巧得很。

  子巽不免手痒,上前几步,捏了捏泥人的脸。

  这泥人也不躲,只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瞧着他,然后忽然张开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表示要抱抱。

  子巽一愣,心想反正泥人不重,便将其抱了起来,没想到怀中的小孩不满足于此,手指朝上,指向了塔顶。

  这是要子巽抱他上去的意思。

  子巽沉默片刻,看在小孩可爱的份上,原地画了个阵法,直接瞬移到了塔顶。

  反正他不可能爬楼梯。

  小孩却有些失望,嘴角下撇,连高处的风景都懒得欣赏。

  子巽不明所以,还在想用什么法子逗逗小孩,忽然见他将食指置于唇上,而后又指了指耳朵。

  意思是,别说话,听。

  四周安静,除了风声,隐隐约约的曲音由远及近。

  子巽凝神,往下一望,石阶上,一位轻抚琵琶的男人正缓缓走近。

  男人衣衫破旧,头发散乱,唯独怀中抱着的琵琶保养极好。

  其长长的刘海挡住了半边脸,只依稀露出丑陋的疤痕。

  那是被烈火灼烧过的痕迹。

  他于空地处跪坐,先是朝琉璃塔微微鞠躬,而后才将十指置于弦上,以高昂一声,开始了自己的独奏。

  曲声自指尖流泻而出,或如暗泉涌动,或如飞瀑直下,或如细雨绵绵,或如落红入土。

  一生太短,却已足够跌宕起伏。

  男人闭眼,沉浸其中。

  子巽不懂音律,静静聆听,心想,也只在这个时候,琉璃塔才对外开放,供信徒瞻仰神明。

  不料男人献予神明的琵琶曲没有尾音,在激昂之处戛然而止。

  子巽回神,误以为是弦断了,却见男人突然站起身,轻轻将琵琶放在了地上,宛若告别亲友。

  子巽皱眉,直觉有古怪,却无法阻止男人下定决心,飞跨几步闯进琉璃塔中。

  不到三秒,只听到一声巨响——轰!

  塔身一震,瓦片碎裂!

  冲天的火光顺着木制的楼梯,直蹿到子巽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