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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文

  “倘若未来十六州与巫疆再起战乱,希望你能庇佑泽渡的子民。”水行弯身行礼,听到云厘的允诺后,才露出一抹笑意。

  歧海龙王长逝,魂归于水之前,将泽渡托付于她。

  可诞生自天地的生灵最终都逃不过重归本源的命运。

  五行只会率先暂别世间。

  云厘接过画卷,送水行离去。

  长乐宫中灯火未熄,却在宾客散去后,落入沉寂,连琉璃瓦都好似失去了光泽。

  云厘将鬼面具重新戴回了脸上,独自走在僻静的鹅卵石小路上。

  宫中多的是这种小路,路两旁的草堆里,往往藏着不少的惊喜。

  或有一具不起眼的女尸,或有一摊蜿蜒至娘娘宫中的血迹。

  当年的巽公子热衷于讲鬼故事,吓唬过一众欺软怕硬的太监和宫女。

  邪神倒也配合他,戴了个惨白面具,在宫里装神弄鬼,甚至招来了驱魔的天师。

  可惜天师是个半吊子,桃木剑耍得还没有巽公子漂亮,没拎出装神弄鬼者,自己反倒吓了个半死。

  云厘回忆着往昔岁月,忽见不远处,一根探出围墙的木枝上,绽开了层叠的花,在夜里散发着柔光。

  他被吸引,往那个方向走去,不想中途被一男人拦住了去路。

  “您不就是想要一条听话的狗吗!那个守财奴都可以!为什么唯独我不行!”男人声嘶力竭,喘着粗气,双膝跪地,却又不敢触碰云厘的衣摆。

  可惜云厘连目光都不曾施舍予他,他望向从小径里走出的贪怪,见对方摊手,无奈道:“哎呀,小生的哥哥太过难驯,不想竟冲撞了您。”

  云厘这才垂眼,见男人害怕地哆嗦了一下,不敢再直视自己。

  他向来不喜欢莽撞的人,也不喜欢莽撞的狗。

  “哈,乖狗狗。”云厘轻声慨叹,收回目光。

  贪怪站在一旁,目送他离去。

  “为什么……”跪坐在地的男人后背被冷汗浸湿,喃喃自语,却突然愤怒地朝走到他旁边的贪怪大肆挥拳,吼道,“你故意的对不对!你故意让我出洋相!”

  贪怪轻松躲过,笑道:“哥哥错怪小生了,若不是小生,你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在小冥司面前露一回脸呢?”

  云厘已然走远,听不见后头的争端,离那棵忽而一夜花满枝的白梅树越来越近。

  早早离场的某人此时半跪在树后,不知在捣鼓什么东西。

  云厘有意吓一吓他,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子巽的背后,微微探头一望。

  子巽正将手浸泡在一桶暗红色的液体里,好似在捞什么东西。

  “嗯?”

  突如其来的一声疑惑仅让子巽稍微偏过了头,并没有对可怖的鬼面具流露出任何害怕的情绪。

  “你来了。”他甚至毫不意外地说。

  百年过去,巽公子的胆子的确大了不少。

  云厘取下了脸上的鬼面具,仰头观赏满树的白梅花,说:“我来讨礼物。”

  “美人图吗?”子巽蹙眉,终于将不小心掉进桶底的一粒小珠子给捞了上来。

  如黄豆大小的珠子在液体的浸润下,通体暗红,闪着柔光。

  “我能不能临场给你画一幅?”

  “可以。”云厘弯眼轻笑,见子巽擦干净了手,从储灵袋中掏出笔,却半天没能找出一张空白的画纸。

  其上不是他随手画的涂鸦——一堆牛鬼蛇神,就是他兴趣上来,给别人画的肖像,甚至还有花草树木,河海山川。

  子巽抿唇,翻纸如数钱,心想,但凡能卖出去,可不就成富翁了?

  哦!还有一张他曾在朝家大院里画的小冥司!

  子巽眼睛一亮,拿此幅画来凑数的念头却只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就被他压回心底。

  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子巽提笔朝云厘走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人家脸上画了一笔。

  墨痕落在白皙的肌肤上,实在晃眼。

  云厘抓住子巽作乱的手,并不用力,笑道:“以我为画纸?”

  “美人为底,画什么都好看。”子巽夸赞一句,笔尖悬在云厘脸上,跃跃欲试。

  不敬神明的小画师将他抵在白梅树上,动作强势。

  或许是因为白梅满枝丫的景色太过梦幻,云厘犹豫片刻,松开了手。

  笔尖扫过脸庞带来的细微触感,一路痒到心尖上。

  “白梅怎么会在六月盛开呢?”云厘轻语,安静地闭上眼睛。

  “因为我会幻术。”子巽自夸道,寥寥几笔画出弯曲的木枝。

  他本来想着雪中的红梅更配云厘,奈何学艺不精,只幻化出一树白梅。

  子巽用笔尖勾勒出花瓣的形状,或灿然绽放,或飘落枝头。

  梅开五瓣,代表五福——快乐、幸运、长寿、顺利、和平。

  赠君白梅枝,愿尔乐安平。

  最后一笔落下,云厘睁开眼睛。

  他喜欢礼尚往来。

  云厘没让子巽退开几步,就反手将对方按在了树上,顺便夺过了对方夹在指间的笔。

  子巽先是一懵,而后一惊,欲要推开云厘,将笔夺回来,却被云厘用傀儡丝束缚住了两只手腕。

  他尝试着挣扎了一下,傀儡丝不松反紧。

  子巽:“……”靠。

  他被云厘抬起了下巴,看着对方弯唇在自己脸上也落下一笔。

  嘶。

  笔尖处的细毛扫过肌肤,莫名让子巽的脸部开始发烫。

  云厘凑得太近了!

  云厘饶有兴趣地看着子巽欲言又止,最终不自在地闭上了眼睛,忍俊不禁道:“可以把头转过来一点吗?不然就要写到耳朵上了。”

  说着,云厘还伸手捏了捏子巽的耳尖。

  子巽:“……”

  动手动脚非君子。

  我在你脸上作画的时候也没像现在这样啊。

  “写?”他抓住云厘说出的字眼,问,“写什么?”

  “梵文。”云厘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子巽找不到视线落脚点,只好微微抬头,望天。

  今晚无星,但有一弯弦月,被满树白梅遮掩。

  月光闯过枝丫间的缝隙,被切割成千万条线。

  子巽望着月亮,心如湖水,慢慢平静下来,却不想,下一秒,又被云厘激起波澜。

  “等等!”子巽回神,感受到胸口处的凉意,连忙出声阻止云厘将自己的衣襟继续往下拉。

  可惜子巽双手被缚,而云厘也不是听命的人。

  他仅是将左手按在子巽的侧颈,用指尖摩挲了一下对方的肌肤,权当安抚。

  感受到子巽的抗拒,云厘右手提笔,顺着从子巽脸上蔓延到颈上的梵文,一直写到了子巽锁骨下方一寸的地方,才堪堪停笔。

  六月的晚风不冷,墨迹被迅速吹干。

  云厘替子巽拢上了衣襟,却没有将对方手腕上缠绕的傀儡丝松开。

  望着子巽带着三分怒意七分羞涩的脸,云厘俯身在其唇角上落下一吻,轻声哄道:“别生气了。”

  我在为你赐福。

  云厘两眼弯弯,如天上弦月,脸上的白梅好似也随着他的笑,多了几分灵气。

  子巽心中的火气消散了大半,心想,当真是色令智昏。

  傀儡丝松开,在子巽的手腕上留下几道红痕,不疼。

  他垂眸,整理了下衣袖,却忽而望见飘飞而下的白梅花。

  像一场雪,落地即化。

  子巽叹息一声。

  果真是他学艺不精,幻象竟维持了不到一个时辰。

  云厘接住了一片花瓣,问:“什么时候学的?”

  “二十多年前吧。”子巽回忆道,“那时候我还在穷野苦乡。”

  见云厘好奇,他索性将过往值得一提的经历全倒了出来。

  “穷野苦乡最开始是一座岛,用来囚禁十六州的罪人,直到有人将一名来自巫疆的女子关在了岛上,一切就开始乱了套……”

  巽公子死在一百多年前的妖后手里,又在数十年后,不知被谁重塑了躯体,再睁眼时,成了个十二岁的男孩,一登上岛,就领了编号——九。

  可是他数了再数,与他同批次登岛的人却只有八位。

  子巽未曾探究,睡着男女老幼混居的大宿舍,却在半夜听到了几声泣音。

  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狭小的床上,是两人交叠的身影。

  木板很矮,子巽跪坐着,便能探头望见邻床上的动静。

  黑暗模糊了两人的轮廓,好像是个老人压着一位小姑娘。

  子巽敲了敲木板,惊得老人回头一望。

  其眼中流露出的杀意差点令子巽缩回了身子。

  可他的脊背依然挺立着,因为手中攥着一把尖刀。

  “多管闲事。”提起裤腰带的老人嘟囔着骂了几句,灰溜溜地爬回了自己的床位。

  可小姑娘还在哭,哭声压抑,吵了全屋人一宿。

  子巽由此记住了她——六号。

  穷野苦乡等级划分鲜明,上层的称人,中层的称奴,底层的称豸。

  像他们这群新来的,便都是豸。

  可豸也分大小和强弱。

  不到半月,这群人就拉帮结派,成立了自己的小团体,开始巴结中层的奴。

  子巽曾拒绝过这个小团体老大的邀请,果不其然遭到了其手下的报复。

  不是将他的床褥扔到泥沟里,就是在他的饭食里藏虫卵。

  又低级又恶心。

  这或许就是他为什么愿意站出来保护六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