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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人

  归返大宿的浮舟停靠在喆岛岸边。

  大紫跟在冬使身边吃喝玩乐了三天,个子没长,肚子先大了三圈,一登上船,首先瞄准了云厘的方位,然后能躲多远有多远。

  作为傀兵子鼠,她得跟在子巽身边,回到祝曦城后,却依然无所事事。

  大紫整日在府里游荡,嘴里不是吃着零食,就是低声念叨着“好无聊啊”,不想正好被路过的子巽听了去。

  看到子巽走近,大紫立马闭嘴,刚要行个礼直接逃走,对方却伸脚挡住了她的去路。

  子巽笑眯眯,说,我这刚好有个差事,保准让你不再无聊。

  大紫哈哈干笑着,摇头摆手连吐七个“不”,说,您还是找别人吧。

  她无聊归无聊,但也不会真去找活干。

  奈何子巽太过独断,直接无视她的拒绝,等日子到了三月初,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就往她身上套了层狼皮。

  大紫用双手托举着沉重的狼头套,不解道:“你跳祭祀舞,干嘛把我也拉上来?”

  子巽摆正了自己的神官帽,说:“我今年不跳舞。”

  “那你想干嘛?”

  “我想演一出武松打虎。”

  大紫:“……”你犯的什么病?

  而且,谁是武松?谁是虎?

  看着大紫瞪得圆溜溜的眼睛,子巽伸手将那个狼头套按了下去,挡住了她的目光。

  高台空旷,石砖冰冷。

  圆台正中间摆着一尊三足鼎,香火初燃,白烟袅袅。

  子巽身着华服,戴着银面具,手中握着的金铃铛却在今年换作了一把上方宝剑,于半空中挥舞。

  而大紫则披着狼皮,弯着腰,在子巽身旁胡乱奔走,身体偶尔碰到了宝剑,便大叫一声,引得台下观众一阵欢呼。

  直到子巽神情一凛,挥剑刺向大紫的面门,她才依势往台上一倒,装作被其降服的样子。

  狼头套遮挡了她的大半视线,因此只能看到子巽腰身以下的部位。

  腰间垂落的银链折光,随着他的走动,晃得刺眼。

  大紫闭目,安心躺尸,等到台下的观众骤然屏息敛声,她才睁开了双眼。

  光芒自天穹洒下,落在子巽的身上。

  两只仙鹤齐鸣,围绕举剑之人转了三圈。

  万里晴空此时霞光万丈。

  是远古的天神乘鸾凤掠过人间,在途经大宿时投下一瞥。

  是七彩的祥云也遮不住仙子好奇的目光,露出她娇俏动人的眉眼。

  一根木簪不小心从仙子的发中滑落,砸在人间,便扎根泥土,成了棵千年古木。

  彼时天地有灵,万物有形,四季有声。

  而人类在神明的扶持之下,从部落到家国,从分裂到统一,从弱小到强大。

  无论是五年前得见,还是今日一窥,大紫都不免啧啧称奇。

  尽管她现在已经知道,这般宏大的景象不过是一场美妙的幻觉。

  子巽神情肃穆,朝四方天神礼拜。

  东君乃神木所化,五行自兵戈、蓬草、江河、烈焰、大地中诞生,四神兽与日月同辉。

  若在三年前,还得算上一位歧海龙王。

  子巽舞剑,挥出最后一式,以仙鹤长唳,高飞入云作为最后的收场。

  台下的观众仍沉浸在震撼之中,他却早已带着大紫悄然离去。

  接下来,就是喜婆忙活了。

  大紫三两下拽掉身上的狼皮,问:“你今年为什么不跳祭祀舞?”

  “因为没神看。”子巽说,心想,那我还不如搞点自己喜欢的。

  “你怎么知道没神看?”

  “因为……”子巽停顿许久,才模糊地描述说,“被注视的感觉消失了。”

  不单是黑山羊近乎变态的窥视,还有东君的令人感到安心的注视。

  “那不是很好吗?”

  脑海中突然传来单一鹤的声音。

  对方果然在海龙珠里待不住,跑到外界来观摩他表演。

  只可惜子巽现在看不到他,不能直观感受到他脸上残余的震惊,以及他方才卖力鼓掌的样子。

  子巽听着单一鹤在他脑海中呱啦呱啦地说了大段陈赞之语,最后才问出关键:“你是怎么弄出之前的景象的?”

  本来和子巽待在一起的大紫察觉到对方走神,已经趁机溜走。

  子巽没在意,只神神秘秘地吐出两个字:“祈愿。”

  “啊?”社会主义接班人单一鹤表示难以置信,“向神祈愿?”

  “是的。”子巽语气坚定,丝毫没有背叛东君的羞愧,“我信奉邪神已长达六年之久,还不算上我待在穷野苦乡和大宿的时日。”

  “并且觉得我赚了。”子巽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的笑,把单一鹤吓得差点从空中跌下来。

  他道:“看不出你一个神官竟还有这种离经叛道的信仰!”

  子巽心说:“这怎么能叫离经叛道呢?这是一种良好的各取所需的关系。”

  毕竟,他就是凭借邪神的帮助,一路披荆斩棘,从一介草民成了殿下的伴读,实现青史留名的宏愿,尽管结局分外凄惨。

  而邪神从他这得到了什么呢?

  子巽心想,等我不想活了,也许真的会跟他去往酆都。

  日子如糖果,入口即化,吃进肚里,没点响声。

  据大紫的观察,子巽和云厘的关系,貌似变好了不少。

  两人时常挨在一起,从早到晚,不知在讨论些什么东西。

  大紫觉得奇怪无比,喜婆却觉得再好不过。

  人家小两口黏在一起,这有什么不对劲的?

  大紫摇摇头,并不同意喜婆的看法,但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喜婆眼神不好,看不出端倪,大紫却有着一双火眼金睛,看出子巽随身揣在怀里的海龙珠有问题!

  珠子里的那缕乳白色身影竟然会动!

  单一鹤还没发现自己已经被大紫盯上了,隔着海龙珠看子巽借着酒劲缝布娃娃。

  酒是云厘灌的,而类似的布娃娃子巽已缝好了两个。

  他坐在石凳上,尝试三次,终于成功将线穿过针眼!

  鼓掌!

  子巽抬头望向云厘,满脸写着——求夸!

  云厘忍俊不禁,伸手碰了碰子巽红扑扑的脸。

  像个熟苹果,还是温热的。

  喝得不多,但醉得厉害。

  这就方便问话了。

  于是寄身在海龙珠里的单一鹤眼睁睁地看着云厘一问,子巽一答,把有关他的事全抖了出去!

  比如说,子巽为什么要缝布娃娃?因为单一鹤想要个身体。

  单一鹤:“……”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心想,当时主角是不是也是这样来套他话的?

  只不过方式绝对要粗暴得多。

  子巽本就不胜酒力,说了几句话后便昏昏欲睡。

  他不知怎么躺到了床上,迷迷糊糊中闭上了眼,不想单一鹤又擅自闯进了他的梦里。

  子巽问:“咋?”

  单一鹤哭唧唧道:“主角什么都知道了。”

  子巽拍了拍单一鹤的肩膀,敷衍地安慰道:“没事,我不说他也知道。”

  “嗯?”单一鹤惊讶地后仰,“我曾经对他透露过那么多信息吗!”

  子巽打了个哈欠,心说,我怎么知道,我只想睡觉。

  可单一鹤精力旺盛,还想和子巽聊两句有关自己身体的事,却在开口之际,突然被一股力量强势拉出了梦境。

  他一下子跌回海龙珠中,惊恐地环望四周,突然看到了一只戴有红绳的手。

  绳上别着三枚铜钱和几串小珠子,衬得那只手格外苍白。

  云厘只望了一眼海龙珠中拼命往后缩的灵魂,便将其扔进了子巽的储灵袋中。

  听到床上人逐渐变平稳的呼吸声,云厘坐在烛灯旁,摆弄了几下放在桌上的三个布娃娃,心想着该怎么以其为依托,用灵力给单一鹤造具身体。

  然后布娃娃的手臂就被扯断了。

  云厘:“……”

  他心想,子巽的确该好好练习一下缝补技巧。

  单一鹤被云厘锁在海龙珠中,时隔三天,终于被子巽从储灵袋中放了出来,重见天日。

  看着单一鹤的可怜样子,为了防止类似的事再度发生,子巽便将其塞入了自己的芥子空间里。

  芥子空间灵气充足,倒也不失为一处滋养魂魄的好地方。

  子巽隔几日便进去看看单一鹤,每一次会面都有惊喜,不是看到他在尝试用各种工具拆卸系统,就是看到他在学姜太公钓鱼。

  而这次,单一鹤却安静地坐在那块被他磨得圆润的石头上,支颐沉思。

  他的腿上摊开放着一个写满小字的本子。

  “巽公子,请问你当时是怎么接受理想与现实的落差的?”

  坐在桌旁,提笔作画的子巽听到单一鹤如此问道,却只疑惑地“嗯”了一声。

  他没等到单一鹤的后言,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对方唉声叹气。

  “想我曾经也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单一鹤将派不上用场的电学笔记本合起,放在一边,而后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芥子空间里的世界云清风净,遥远的天际线是群山的轮廓。

  只有在这里和梦里,他才能显现出身形。

  子巽低头画画,不明白单一鹤是怎么从理想与现实的辩证关系想到了唯物和唯心。

  他分出一点心神来关怀壮志难酬的单一鹤,问道:“你现在难道信奉唯心主义了?”

  “那不然呢?”单一鹤飘到了子巽身边来,却发现他竟然在画自己。

  长发束起,目若朗星,身姿挺拔,如松站立。

  比他本人不知好看了多少倍!

  单一鹤感动万分道:“呜呜呜不愧是我的好同胞!”怎么能把我画得那么帅啊!

  子巽笔下动作不停,又给画中人身上穿的衣服添了几笔。

  单一鹤仔细瞧了瞧,觉得子巽画了个四不像,鹿角,马身,牛尾,竟然还有鳞片。

  “这是什么动物?”

  “麒麟。”

  武将衣上纹麒麟,意为杰出与吉祥。

  子巽画的是他曾经认识的一位将军,但听到单一鹤如此发言,倒也没反驳,而是问:“你学物理的怎么可能去信奉唯心主义?”

  “我自己都成为鬼了,这还不算唯心?”单一鹤是灵魂状态,在地上来回漂移。

  “不算。”子巽停笔,等墨晾干,说,“这个世界,的确有鬼神之说。”

  “你知道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且相信无论自己是生是死他们都会一直存在。”

  “嗯!”单一鹤点点头。

  “鬼神被证实存在,就相当于物质。”子巽陈述道,“那么,等同于你还是相信物质决定意识,还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好有道理!”单一鹤眼睛一亮,一扫之前的颓废,又飘到了子巽眼前,开始关心实际问题,“所以,关于我的身体……”

  “我放弃了。”

  提起此事,子巽就想起那三个被云厘拎在手里甩两下就断手断脚的布娃娃。

  好歹了缝了半个月呢,竟然这么不结实。

  “我觉得你当个鬼魂也挺好的。”子巽真诚地说。

  除了不能被别人看见,既不影响说话也不阻碍行动,甚至还能一飞冲天,享受与飞鸟同等的自由。

  “啊——”单一鹤闻言,猛地后退几步,捂着胸口,扬起一张欲哭不哭的脸,“真的吗?”

  语调加动作,满分。

  子巽:“……”假的。

  “但我准备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

  “我要去学女娲造人。”

  “嗯?”单一鹤回忆起曾经看过的神话故事,问,“捏泥人吗?”

  子巽点点头。

  “捏个和我一样高的泥人?”单一鹤眼中略带惊恐,试探着问。

  子巽稍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