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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夜里快十点的时候,江玥醒过来,眼角余光瞥一眼身旁,是空的,连枕上的凹痕都已恢复原状,他早已走开。

  江玥心里也明白,没有人会一直守着另一个人。但在睁开眼的那一霎,希望和失望仍在心念间转了一回。

  饥饿感催着她起了床,脱掉薄卫衫,套上了一件粗线毛衣,是柠黄亮蓝烟红的方块拼贴图案。每当情绪低落时,江玥就穿得色泽鲜艳些,伪心理医生宋嘉祐告诉她明媚的色彩能够让人的心情随之明朗。

  在一片漆黑中,只有书房亮着灯,让她不由趋身走近。江玥倚在门框上望着江珺伏案的背影出神。她一直就喜欢看他做事。有一段时间,她常看着工作中的宋嘉祐发呆,因为像极了江珺,那种如入无人之境的慎思与专注,总令她着迷。

  江珺写完邮件,摁了发送,猛一转头却见她站在身后,“怎么不出声?还以为是聊斋里的花妖来红袖添香呢!唔,不对,应该是拜占庭教堂的彩绘玻璃。”

  “玻璃?”江玥不解地低头看自己。

  “不用看了,说的毛衣呢,没说身材。”江珺盖上电脑,向她走来。

  江玥知道自己误会了,红着脸说:“饿了。”

  江珺问:“想吃什么?”

  “卤面。”江玥不需一秒钟考虑,脱口而出。

  江珺说:“那还不简单,来打下手,我们快点做出来。我也饿。一直等,哪知道这头小猪竟然睡到现在。”

  江玥跟在江珺后头进了厨房。

  冰箱里有青辣椒和茄子,江珺洗了茄子把它切成丁,江玥在水盆里把青辣椒剥开。

  记得她刚来那一年,夜里江珺时常做卤面当宵夜,江玥主动要求给他做帮手,江珺便教她怎样把辣椒的头往里一推,就可以轻轻松松剖开了肚,连籽都能一下清理干净。

  那时他和蔼可亲,她做坏了事情,从不责备;而她遇到的所有困难,他都能解决,不见了的作业本红领巾,他总能给她找到,他给她包的书皮,总是整齐漂亮得让同学羡慕,上中学时,遇到做不出弄不懂的题目,不论是数学还是物理甚至英语,他都可以帮她解答。江玥一直觉得神奇,他好像是机器猫,肚里有百宝囊。

  到很久以后,在江玥心里,他还是无所不能。就像现在,煮个卤面,他都能统筹安排,做得有条不紊。

  卤已经炒好正炖着。煮面的锅里水已经滚开,江珺估好份量,将面条下了进去。

  江玥站在一旁,无所事事,便盯着他看,衬衣的袖子挽到手肘,脖子上挂着小碎花的围裙。越看越好笑,江玥连忙从桌上拿来手机对着他拍,江珺无奈却也老实地配合她。

  “什么时候找到我的那些东西的?”江玥问他。

  “什么东西?”

  “就是电脑里存的我的照片,还有那些八百年前的证件啊卡片啊。”

  “搬家那时候。”

  江玥想,原来是那时候,应该就是他快结婚的那阵子。她还想问,那钢琴录音呢,还有那些她从来没见过的照片又是怎么回事呢。

  就在这时,房间里面突然响起德沃夏克的《幽默曲》,宛转悠扬的小提琴乐音,一声高过一声。

  江珺说:“是我的手机,在外套口袋里,帮我接一下。”

  江玥边走去,心里边揣测,原来他还真看了《布拉格之》,她对当初他们同看这个电影时的别扭情形记忆犹新。

  从江珺搭在书房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找到手机,江玥正要伸手去摁接听键,却忽然停了动作。手机屏幕上一闪一闪地显现五个字——“俞新果来电”。

  她当然记得俞新果是谁,这么晚打来,是公事?还是私事——为他姐姐?

  江玥跑去厨房,把手机递给他,“自己接吧。”

  江珺接起电话,“新果……没有,说吧……”厨房里抽油烟机呜呜地响着,江珺走到阳台上。

  江玥看着锅,不让面汤滚溢出来,时不时又拿筷子在锅底搅一搅,水汽蒸腾到手上那样烫,偶尔水滴也溅到身上,她却像没知觉到一样。江玥控制着心神不去听,但那话音就像小虫子会自己钻进耳朵。

  她听见他说船厂和订单的事,这些她因为不了解听得似是而非。只有最后一句“姐怎样了”入耳格外清晰,他说,“让她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

  江珺从阳台进来时,江玥已经把面条盛在盘里,浇上了卤。她剥了两瓣蒜头,放入捣蒜钵里,拿起木槌一下一下捣得极是用力,仿佛捣的不是蒜,而是恶魔的堡垒。可谁是恶人呢?

  “再捣就蹦出去了,坐下吧,我来弄。”江珺接过她手上的蒜钵,往里洒了点盐,一边敲着一边说,“我要和研究所的负责人去日本的船厂考察一趟,韩国也要去看看,大概要十来天才回来。”

  江玥一愣,“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刚刚新果打电话来就是告诉我和日本方面联系好了。”江珺叹一口气,“在睡的时候,我看了一份市场数据报告,现在造船业形势不乐观啊,我们介入得太晚了。”

  江玥听得紧张起来,“不要紧吧。都说造船耗资量特别大。”

  “没事。造船和航运一样都有周期,我心里有数,资金不用担心,之前新果谈了好几个订单,我让他先缓缓。重要的是定位,做出高附加值的船型。现在做的就是为以后铺路。”

  江珺一向冷静,在人人追求扩张时,他在恒洲内刊上写文章说要控制住脚步。在人人收缩投资时,他却去收购亏损的企业,兼并受困的竞争对手。几个月前美国次债危机刚出现苗头,他便下了指令要整个集团公司尽力将负债最小化。这二十年,他见过太多的风云变幻,生意场的朋友伙伴许多今天仍是意气风发,明日就落马败走异国,乃至囹圄半生。所以即使恒洲做得再成功,他也甚少想到荣誉和自豪,反而时时警醒着潜藏的危机。

  江玥知道,以他的识见和能力,根本毋需她来担心。

  大概两人都是饿极了,对着各自的一大盘卤面,只顾埋头大快朵颐。仍旧是江珺先吃完,他看着正吃得香的江玥似乎想起什么,忽然问道:“回国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

  “那时候太忙了。要跟那些科班出身的拼哲学史,而且还是不分方向的什么都考,看书都来不及呀。虽然宋说过他肯定有办法录取我,但我也总不能差得太离谱让他为难。”

  “他对倒是真的好”。江珺还想说,男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对一个女人那么好,但想起昨夜自己已因他失了方寸,终究是按下没说。其实他也清楚,这些道理她不会不知道。

  “说的对,他对我是有知遇之恩。”说罢,她又感叹起来,“唉,总算考过了我这辈子的最后一场试。”

  江珺笑她:“小孩子家家,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这一辈子还长着呢。”

  江玥抬起头来看着他,“我是真觉得自己老了,也许看不出来,但这里已经很老很累,”她指指胸口那处,“有时候我觉得这辈子已经长得让人都厌倦了。”

  江珺摸了摸她的头,“别瞎想。”

  他想劝她,可一时也想不出能说什么。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活了四十一年,真正是苦多乐少。但是有时候他会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他和她都不是命运的宠儿,像两个负数,但机缘巧合碰到了一起便负负得了正。因为她总令他想起光,想起轻快的风。浮士德说,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上升。也许她就是那股引领他上升的力量,让他觉得这一生除了生存与责任外,还有许多可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