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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完结章 端午(7)

  我露出做招聘专员给人面试时的标准客套型笑容,扶着李暮阳的手下了车,笑道:“我月初见到的时候,就觉得熟悉。似乎恍惚记得,可又想不起来。”说完,又假模假样地叹道:“自从二月间我病了一场之后,过去的事情都记不分明了,不过隐约觉得我年幼时应该是与见过许多次的。”

  这是百分百骗人的。只不过,要是没和他见过,他上次怎么就能认出我来,还一副怀念的样子。只怪他当初表现的太明显,让我有机会瞎编罢了。

  果然,陆定文脸上显出我意料之中的惊讶的神色,随即变为哀伤,最后归于平静。

  不给他细细考虑的机会,我又说:“这一次,我请过来,其实是有事相求。府中人虽多,但我和少爷却只信得一个。我知不是贪图一己荣华之人,因此,这关系着李家兴衰的事情可就交给了,还望能够帮我们这个忙才好。”

  他本还在郁结,但听我话说到后来,神色渐渐凝重起来。终于正色答道:“无论小姐记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我陆定文都不会忘记,当年我家孤儿寡母都是受了老爷夫人接济才得以渡过难关的。无论何事,只要小姐开口吩咐,我一定照做!”

  我方才虽不知他家与陆家的种种渊源,但既然他上次不顾可能丢掉饭碗、受到惩处的危险,都要来向我报信,自然不会大嘴巴将我托他做的事情说出去,更别提叛变革命了。况且,即便真是事有万一,只要推说是为了从大姑娘那借钱来度过盗墓一事带来的财政危机就好。此时又听他如此表态,心里更是觉得没有什么顾虑。于是细细将他要做的事情、大姑娘夫家的地址、以及求助时用来装可怜的言辞都嘱咐过了,末了,生怕他忘了什么,又取了早先准备好的信件交给他带去。

  计议已定,几人又略谈了些闲话,在林间散了散步。看时间差不多了,便直接驾车回家。按照李暮阳的意思,让我翻译过来就是,反正老太太也没那个精力来追究我们今天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没必要真去寺中装样子。

  说起来,我越来越觉得,这人他不敬神佛的程度在古代也基本可以算作令人发指了,怎么当初就那么顺畅地接受了我这假陆红叶借尸还魂的故事呢?

  回程途中,我也拿这话问过李暮阳,可他唯一笑而已。而刚一到家,橙子就迎上来,一副有要事禀报的样子,让我也忘了继续向他追问。

  “少爷、少奶奶,方才三少奶奶来了,说是有些事情。听说们不在家,便说,若回来了,方便的话就去她那一趟,或者差人去请她过来。”橙子一边转达,一边好奇地偷偷打量我和李暮阳。

  这丫头要是放到现代绝对有做娱记的资质。

  “知道了。”我又转向李暮阳,问道,“如何?少爷可有空闲与我同去三嫂那边略坐一坐?”

  他不答话,想了想之后吩咐橙子:“去请三少奶奶过来吧。就说我与四少奶奶出去奔忙了大半天,此时累了,劳烦她走动一趟。”

  橙子恭敬答应了,麻利地快步出门。

  “啧,这孩子,怎么就不见她这么乖巧有礼地对我呢?”我看着她背影,小声嘟囔。

  李暮阳拉了仍在胡思乱想的我进屋,一面笑道:“当初把她惯成这样,现在倒还有脸来抱怨了?”

  “我惯她怎么了?我告诉啊,要是在我原来所在的地方,这么大的孩子正应该在父母跟前受着娇纵呢。都这么支使人家了,还不好好安抚下,得多没良心啊!这要是自家妹妹,可还会说这种话?”我最近发现我有个特长,每当李暮阳说一两句话,我总能絮叨出许多来挤兑他。

  待我终于唠叨结束,他无奈叹道:“行了,我知道论伶牙俐齿,谁也比不过。不过,既知道支使人之后得着力安抚,怎么从不见对我好些?”

  我又做出要咬人的架势:“我哪里对……”本想说哪里对他不好了。可话到最后,终究还是说不出。仔细想想,我对这人,实在没有什么好处。相反的,他最初受我误解、忍我唾骂,却从未动过不利于我的念头,后来虽说是为了让我帮忙,却也是事事护着我,如今更是一直迁就我。怎么想,都觉得好像我亏欠了他似的。

  使劲摇摇头,把这些念头甩出脑海。我不禁苦笑,亏欠别人的感觉真是别扭,说话都没底气。

  或许猜出了我的心思,李暮阳淡淡笑道:“不必在意,方才只是玩笑话。”半晌,又低声说:“其实过去种种,都不必放在心上。”

  不必放在心上么……过去种种,不知他指的究竟是什么。

  我心情不由一阵黯然,但还是强打精神笑道:“这可是自己说的。以后可别再埋怨我好坏不分是非不明吃里爬外啊!”

  “我哪敢埋怨。”他依旧是熟悉的淡然笑容。

  可自从那日不经意间撞破了他的伪装,真切见到了他一贯掩藏好的忧虑和愁绪之后,我每次看到他的笑,心里都觉得沉重。

  好在,还来不及再想下去,敲门声就打断了我的思绪。

  橙子引三少奶奶进屋后,去沏了茶,随后便识时务地下去了,只留我们三人在房中谈话。

  “今日我与红叶外出许久,我担忧她劳累,这才麻烦三嫂跑这一趟。三嫂急着找我们,可是有什么事情?”李暮阳首先开口。

  三少奶奶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但还是毫不遮掩地答道:“四弟不知可曾听说了,我前些日子为了老太太寿辰的事情,向弟妹借了些银两准备寿礼。本来应该等几个月攒齐了一起还来,但我总觉得欠了人家的东西,这心里难以安生。”

  我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又是一震。又见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手中小绣袋中取了些碎银,又笑道:“置办寿礼还剩了些,这月已过了大半,我的月钱也还余了许多,于是想着先还些。四弟和弟妹可别笑我小家子气就好。”

  三少奶奶祝玉莲是一般的农家女儿,若非赶着三少爷病重要找个新娘子冲喜,怕是她怎么也嫁不到李家来。可这对于一般贫苦人家而言无异于一步登天的嫁入豪门,对祝玉莲而言,却只是凄凉命运的开始罢了。

  难为她生得漂亮、人又爽朗大方,却嫁过来仅两个多月就死了丈夫,只落得青年守寡,独守空房的下场,还常因出身受些闲气。

  我看着那些碎银,心中有些酸涩。又见李暮阳露出微妙的表情,修长的手指已抚上了其中一角银子。

  “这银子……”我赶紧开口,生怕李暮阳说出不识时务的话来,反而让本就处处觉得低了人家一等的三少奶奶再觉得我们也小看了她。

  然而,李暮阳低低沉沉的声音却盖过了我的:“既三嫂有这份心,这银子我们就收下了。剩下那些,看什么时间有闲钱再说就好,不必着急。钱借给三嫂,无论多少,我们心里都安稳。”

  我松了口气,看向李暮阳。他却只淡淡瞥我一眼,神色中带着些责备。我略诧异,随即明白过来这人是在怨我仍不信他呢。我自觉理亏,于是收了银子,表面上仍与三少奶奶谈笑,暗地里却时不时扯一下李暮阳的衣袖给他递几个谄媚眼神。

  大约看出了我们之间气氛有些诡异,三少奶奶又随便闲话了些家常之后,就起身告辞了。

  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我在李家这众多女眷中,最喜欢的就是三少奶奶。此时虽不得不送她离开好处理其他问题,但心里还是盼着日后能有机会与她好好聊聊的。

  只可惜,有些时候,“日后”这个借口是最愚蠢、最不可靠的。

  五十 休书

  以后几日,异常的平静。

  或许生活本该如此,只是前些日子波折不断,让我在面对这终于缓慢下来的生活节奏时,反而觉得不适应了。

  前些日子,我一怒之下向老太太辞去了掌家的差使。虽然日后这事可能会有转机,但想想,现在反正也没有什么需要依赖那种身份才能做成的事情,索性也就乐得清闲,整日在橙子的陪同下在院中散步聊天。而李暮阳近日也常常不在家中。我想,大概还是在打探刘老爷的动向吧。

  临近十一月的一天,这样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不知为何,我反倒有种兴奋的感觉。

  我勾起嘴角,心里雀跃不已。橙子却依然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少奶奶!您有没有在听啊。这可是大事!您看呐,当初少爷对林姨奶奶那么好,现在终于也受不了了。我方才听南院的下人们说,林姨奶奶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哎呀!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边说着,橙子还露出一脸向往的表情。

  “死丫头!”我笑着戳了下她的额头,“怎么不学些好的?小小年纪就跟长舌妇似的。难道人家林姨奶奶倒霉了,咱们还能有什么好处不成!”

  看她鼓起脸颊,显出不满的样子,我又笑道:“得,既然想知道,咱们就去凑凑热闹。”

  其实不用去凑着热闹,用脚趾都能想到,李暮阳大概是在找茬要把林彤弄出去呢。不过,上次听大夫说,林彤现在体质不佳,很容易流产。可别弄不好,反倒出了一尸两命的事情,那就真是作孽了。

  边想着种种可能,我边带着橙子抄近路到了南院。

  推门前,说实话,我还真觉得有点别扭。毕竟上次在这里闹了一场,现在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进去,这实在需要比较厚的脸皮。不过好在,这恰好也算我的特长之一。

  我换了招牌式虚伪正室笑脸,边推门边冲着屋里隐约传来啜泣声的方向问道:“怎么了这是?谁惹林姨奶奶不快呢?难道不知道林姨奶奶现在怀了身孕、受不得气么!”

  大约知道我此来的用意,李暮阳很快找了个台阶下,先抽身离去了。临走还对我使了个眼色。

  我说,这什么人呐!烂摊子都交给我是不是?

  仔细看看,林彤半卧在床上,头发披散着,脸色苍白带着泪痕,一双眼睛红肿的跟核

  桃似的,气都快喘不匀了,手里却还紧紧捏着皱皱的一张纸。

  这场景我熟啊。前几天,李暮阳想给我写休书的时候不就这样么。不过看来,林彤没那个魄力把拿到手的休书撕掉就是了。

  我继续挤出个笑容,坐在床边叹道:“我前几日在这吵嚷了一番,虽也是因为受了委屈,但想想,我也都是无故被牵连之人,何况毕竟还怀了孩子,我终究还是对当日所为觉得不安心,生怕伤心动了胎气。可一直又不好意思来和妹妹赔罪,今天好容易下了决心过来,不想竟撞见这个场面。妹妹究竟是怎么了?”

  听我一问,林彤那本来快止了的泪刷的一下又出来了。半天方呜咽道:“少爷他……他不要我了,他说……”

  “妹妹别哭!”我截了她的话头。我还真不想听李暮阳找的由头。于是,拍拍她的手,笑道:“男人嘛,气头上也好,心血来潮也好,难免说些重话,办些让自己后悔之事。妹妹难道不记得那天少爷怎么对我的?现在还不是没事人一样。要说啊,就是妹妹自己想不开,非往牛角尖里钻。”看她抬了头,欲言又止,我又笑:“快别哭了。万一真气伤了身子,动了胎气的话,别说少爷可真要生气了,到时,就连老太太也得动怒呢。”

  可能稍微得到了些安慰,林彤抽泣得轻了一些。但仍下意识地用手抓紧那张纸,过了会,下定决心似的松开,可转眼,又紧紧握住。这样反复了几次之后,我实在忍不下去了,但仍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问道:“妹妹拿着的是什么呢?都被揉得皱成这样了。”

  林彤一下子僵住。半天,缓缓松开手,展开了那张沾满了泪迹的纸张,给我递过来。

  果然不出所料,标准的古代版离婚协议书。

  我假装诧异地看向林彤。她凄然一笑:“少爷是真的不要我了。说,我过去究竟是争个什么劲呢……李家从老太太到下人,没几个看我顺眼的。我总以为,只要有少爷对我好,其他的,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可现在……”她转了头,也茫然正视着我,漂亮的眼中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又自嘲地勾起嘴角:“说,我要是最初就不和抢,最初就讨老太太的喜欢,是不是今日还能留下?即便他不要我了,至少我还能留在这个家里远远看着他……”话到末尾,只余呜咽之声。

  看她这样子,我有些不忍,但转念,却仍觉得这丫头也是死心眼到了极点。人家就算始乱终弃也好朝秦暮楚也好,毕竟也不会和自己的孩子有仇!林彤怎么脑子就不转个弯想想,要真想休了她,怎么也要忍到孩子出生吧?

  但再想想,李暮阳似乎也不是能留下这么大疏漏的人。于是又装着关心,问道:“我虽不知少爷与究竟起了什么争执,但毕竟现在怀的可是李家的骨血,他总不至于让们母子无依的。或许今日只是气头上……”

  “不是的。”林彤打断了我的话,哽咽道:“少爷说了,他已受够了我的任性骄纵,不想再见我,但念在旧情,会给我安排个去处,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只不过……”说到此处,她哽咽得愈发厉害,几乎语不成句:“只不过……这孩子,将来不能……留在我身边……”言罢,林彤终于抑制不住,放声哭起来,声音悲戚绝望。

  我也不由叹了一声。即便知道李暮阳是为了林彤考虑才说出这些话来骗她的,可我仍觉得心里不舒服,或许是勾起了我前些天的记忆的缘故吧。

  我抚上她的肩头,柔声安慰道:“妹妹别哭了,此事依我看,未必就没有转机了。可在这样哭下去,若是腹中孩子有个什么闪失,怕是我也帮不了了。”

  这话果然有用。林彤以溺水之人攀着唯一一块浮木的力气猛的抓住我的手臂,眼中仍带着泪,却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我。

  我不自觉的咳了一声。这人在绝处逢生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潜能,真是不能小觑啊。

  “依我看呐,少爷他未必就是对无心了。”我装出知心姐姐的样子,微笑道:“无论才貌,都是一等的女子,所欠缺之处无外乎就是贤淑柔顺。今日少爷气头上虽给写了休书,但未必就真对断了念想。何况,毕竟是他未出世孩子的母亲,等他冷静一下,消了气,大概也就不忍让们真的母子分离了。”

  林彤怔怔看了我片刻,语气带着些微渺的希望,轻声追问:“按姐姐这么说,真的还有转机不成……可这……”她又垂头,目光落在那封休书之上。

  我笑道:“事到如今,我不帮的话,这事大约就没有转机。就凭这点,可愿意信我一次,安下心来听我安排?”

  她虽有不解之色,但仍点了点头,颇有些病急乱投医之势。

  “既然如此,便顺着少爷的心思,先收了这封休书搬出去。”我不理她惊诧,挥了挥手,继续说下去,“可记得当初我屋里的清竹她们?”

  她脸色微变,答道:“记得。”

  我微笑:“妹妹不必如惊弓之鸟一般。那两个丫头并没做

  过什么坏事,当天只不过是怕我受人冤枉,所以才把罪责担了下来的。真正做那事的,恐怕还是另有其人。”

  见林彤神色缓和了,我又继续说:“我会求少爷,将暂时安排到她们那边。想来,她们不会让受什么委屈的。日后,便安心调养,我自会慢慢劝说少爷,让他回心转意。待到孩子出世,正好也就借了这个机会尽释前嫌接回来,如何?”

  她依旧垂着头,想了片刻,终于幽幽答道:“事已至此,姐姐又这样说,我除了信也没别的法子。只不过,当初我与姐姐向来不睦,此时也难免有些忐忑……”

  啧,谁说这孩子好糊弄来着。明明纠缠起来也甚是麻烦。

  不过,虽然暗自抱怨,我依旧不动声色,笑着从腕上褪下了一直戴着的玉镯递给她,笑道:“这镯子我本以为是申家送来的礼,可后来看少爷的意思,倒像是咱们家原本的贵重东西了。老太太和少爷既看重这东西,我本不该随意送人的,只是,今日为解心疑,就暂且放在这里,待回府之日再还给我如何?”

  林彤接了镯子,默默看了许久,忽然迟疑着开口:“姐姐,这……这镯子我似乎听少爷说过,说是……”

  “得,不必告诉我。”我笑着止了她的话,“要说了这东西是什么珍贵物件的话,兴许我就舍不得了。”边说,便帮她戴在腕上,又笑道:“待到回来了,再一起把这镯子的来历告诉我就好。现在什么都别想,只记着养好身体就行了。切记切记,这孩子要有什么万一,我就是磨破了嘴皮子,老太太和少爷都不会回心转意了。”

  说完,回头看看天也不早了,我起了身:“行了,我这就回去了。可别忘了我说过的话才是。”

  “姐姐!”我刚要出门,林彤突然唤我。

  她扶着床沿下了地,欠身对我施了礼,低低叹道:“我虽仍心有不甘,不愿见少爷对其他人好……但今日之事,我却终究还是要谢谢姐姐了……”

  我没回答,只对她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其实,也怪不得她。即便受着礼法规矩制约,古代的女人怕是也少有发自内心愿意与人分享丈夫的。只可惜,她的性情实在不适合与李暮阳那样的人厮守一辈子。不过,这倒也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

  眼下,别说一辈子,就连过几天的事情,都难以看清了。

  五十一 骤雨

  一晃眼,送走林彤已经七八天了。据说,最近刘老爷那边已没了什么动作,又听说失窃的玉器只剩了一件尚流落在外,我一时也有些疑惑,拿不准这事究竟会是个如何走向。

  我低叹,向手心呵了口气。

  现在正是农历十一月初的阴冷天气。

  这几日里,老天爷连最后的一点伪装都撕掉了,连午后都少有晴朗和暖的时候,从早到晚都是阴沉沉的,间或飘几点碎雪。

  我如往日一般遣了橙子去外院问有没有姓陆的家丁伙计回来,此时自己正在院中坐着无聊望天。

  细小的雪花从暗淡的灰白色天空中坠下来,落在面前小桌上。用指尖微微靠近,很快便染了暖意,融成了水点,浸入石桌。

  一阵冷飕飕的风打着旋掠过,我不由紧了紧衣领,搓着手站起来。

  正要回屋,橙子突然跌跌撞撞地冲入我的视野中。

  “怎么了?!”我急忙过去扶住她,回身关了门。

  “不好了!少奶奶,不好了!”她脸色惨白,身都在发抖。

  我心中一凛,压了声音问:“有什么事?静下心来快说!”

  “大门那边好多衙役,都往这边过来了!”橙子已带了哭腔,“少奶奶,这是怎么回事啊!咱们怎么办呐!”

  我脑中如同惊雷炸开,一动不动地站着,觉得手脚逐渐变得冰凉。这事终于还是来了,只不过没有想到居然如此突然,毫无预兆。

  不过,与其煎熬着等待结果,还不如直接面对了反而会好些。

  而到了此时,再回想我当初任性说出的话、做过的事,却也没有什么后悔之处。大概是因为死过一次了吧,所以即便再面对如此突变也不会太过慌乱了。我一遍遍在心中默念,安慰自己面前还未必是绝路,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是可能的。

  待心跳略和缓了一些,我开口嘱咐橙子:“别怕,这是李家的事,应该连累不到们。若真出了事,就去外面找竹姐姐她们。”我给橙子说完地址便闭了嘴。开了口才发现,我的声音实在没有想象中那么镇定,调子已经偏高,有些神经质的感觉。

  “少奶奶……”橙子扯了我的衣角,依旧发着抖,眼圈也红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使劲咽了口口水,这才问道:“老太太和少爷呢?”

  她摇摇头:“不知道,没有见到。”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我正要再说点什么安慰她,却听到嘈杂声已

  经逼近,于是强作镇定,沉下声音吩咐橙子去取了我的私房钱收好,无论见到、听到什么都不要冲动。

  见她照做了,我也理了衣服,自己去重开了院门,扶门而立。为首的一名衙役或者捕头似的中年男人见我直视他们,似乎略有些惊讶,但随即便沉下脸令左右上前。

  走在路上,前后都是“敌军”,我自嘲,现在真可谓四面楚歌。不过,出乎意料的,连同我在内的女眷们只是被带到了大门附近的一间小院子里,暂时并没有被刻薄对待。

  我克制着一阵阵涌上的紧张和恶心,尽量镇定地环视四周。这间院子正中是一口井,旁边散乱着几只空木桶。老太太正躺在距井边不远的树下的躺椅上,郑太太和三姑娘在两旁为她揉着胸口顺气;二少奶奶则惊骇得几乎要晕过去,由三少奶奶扶着勉强站立,即便是离着老远,也能看出她抖得厉害;而三少奶奶虽然脸色惨白,但神色中愤怒却似乎远远多于仓惶。

  然而,无心再仔细观察她们,此时我心里满满的唯有一个念头——李暮阳并不在此处。

  他今日是在家中的,该是逃不脱,以他的性子更不可能将一家子人弃之不顾。我一圈圈环顾,又不停透过大敞着的院门向外张望。

  到了此时,我当然明白,无论见不见得到他都已无法改变眼下局势。可现在,心中却仍如同一百只猫一起挠着一样焦躁难受,几乎连安静地站一会都快要做不到。

  风依旧冷得厉害,但我此时却觉得手心里、后背上是汗。

  终于,外面微微又起了些骚动。我抬眼正看到那熟悉而挺拔的身影隔着几名衙役官兵从容向大门过去。

  至少要问问他对以后有没有什么预测、安排,问他我的坚持是不是错了,还有日后的堂审可有应对之法……我总以为已做了人力能及之事,可当这一天真的倒来的时候,才发觉,原来还有那么多事情未曾来得及安排。在这突然而至的转折面前,莫非真的只能把命运都交给一个未知么!

  我心中有许多话想要问,可喉咙却如同哽住,一个单字都说不出口,只能眼看着他被三五衙役押解着渐渐走远。

  然而,就在迈出大门之前,他停住了脚步,轻轻回头对上了我的目光。他的面容依旧如以往一般平静,不见惊慌。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甚至觉得,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嘴角浮现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只因这一个笑容,我的心情不可思议地澄明平静了下来。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以外,我松开一直紧紧攥着、几乎僵硬的双手,深深吸了口气,走回院中,在老太太身边蹲下。

  “老太太,”我压低声音,尽量舒缓了语气,“少爷曾说过,盛极必衰乃是世间万物的常理。李家至今富贵已有数十载,如今遭难也算作世事因果循环。但即便有盛衰更迭,李家毕竟不曾为那穷凶极恶的歹毒之事,因此,即便此次是上天降下的劫数,日后也终会平安渡过。还请老太太千万保重身体,不要囿于一时荣辱才是。”

  这前半句话的确是李暮阳说过的,只不过后面半段却是我自己的安慰之辞。

  老太太依旧抚胸重重喘息着,但却略睁了眼,含泪看我许久,终于叹道:“李家终究还是在我手中败落,暮阳他又……唉!我如何有面目去见李家先祖啊!”言罢,又长叹一声,眼中浑浊老泪缓缓滚落。

  我正要开口安慰,却听身后杂乱声响,随后是三少奶奶的怒斥和一声男人的短促惨叫。

  “三嫂?!”我心里一惊,赶紧起身回头。

  只见三少奶奶已比方才退后了几步,一只木桶似乎刚被踢到,正骨碌碌从她脚边滚过。若说初时三少奶奶面上怒色还仅仅是隐约可见,现在则是尽显无疑。而她怒视的,则是五六步之遥的一名衙役。那人脸色铁青,弯腰捂着下腹,想是不曾防备,被三少奶奶踢中了。

  我还未弄清事态,旁边几名衙役已变了脸色,正要上前。

  “站住!”三少奶奶厉声斥道,“我倒要看看们谁敢过来!”

  我一愣,见她已又退了两步,脚边就是石砌的井台。她伸手大力从腰上扯下一枚玉饰,作势要砸碎在井台之上。以我的角度虽看不清这挂饰究竟如何,但看那几人的表情,大约也能猜到它价值不菲,大约那正是方才那被踢了一脚的那衙役所想掠去之物。

  不过一块玉罢了,如何能为了它而身犯险境?!我正打算劝住三少奶奶,却听她冷笑一声,不顾面前几人各式反应,劈手将那玉质挂件掷下。伴着玉石相击的脆响,挂件四分五裂,大半在撞井台上又弹起,落入井中,而剩余两三块则散落于井台和旁边地上。

  “玉莲!”这次响起的是老太太的声音,朝夕之间竟已苍老许多。

  三少奶奶依旧是凛然神色,弯身一块块拾起散落的碎玉,握在手心。碎片边缘锋利,渐渐有鲜血沿着她指间滴落,可她却如同好无知觉。

  “老太太,”三

  少奶奶微侧了身,向老太太的方向行了晚辈的大礼,随即又仰头敛色道,“我自知出身低微,能加入李家已是高攀。然而,此种小事却从未萦于我心,更不曾因此自怨自艾,否则我便愧对了三少爷待我一片真心了。”

  _提到早已故去的三少爷时,祝玉莲的神色间现出一抹转瞬即逝的温柔,又继续说道:“虽然自我嫁入李家到三少爷……不过两三个月罢了,但两心相知本不在时日长短。我本愿为他守节一世,只可惜今日遇到这事。”她垂目凝视手中染了血的碎玉,微微勾起嘴角:“这是当初三少爷给我的定情之物,他临走时也念念不忘要我好生留存。我又如何能让此物落于那些鼠辈手中!今日大不过玉碎罢了,也算不负他与我一场真心实意!”

  言罢,她将那几片碎玉紧紧贴向心口之处,抬眼轻蔑环视方才觊觎那玉饰的几人,然后猛然转身。

  “三嫂!”

  我心知不好,大喊一声就要冲过去拉住她。然而却终究没有来得及。

  她用力挥开我的手。我一个趔趄,站定再去拉她之时,她已跨上井台,纵身跃了下去,只有一片衣袂从我指尖滑过。

  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又将视线茫然转向已是空空落落的井台,觉得力气似乎被一下子抽走,一时间,几乎连站都站不住。

  我这才知道自己的无力。枉我高看了自己许久,其实不过如同滴水微尘一般,丝毫没有左右命运的能力,终究只能眼看着这尺寸之距隔断生死。

  若说当初,我对大少奶奶毫无感情,对她的死自然没有太多感触。可如今,眼看着喜爱的人的生命刹那间就在眼前消逝,我只觉胸口一阵阵翻腾,想吐又吐不出,想哭却流不下泪。

  如果我当初再快一点,再用力一点,是不是就会有另外的结局了……

  还是说,这样对于三少奶奶来说,已是最好……

  我呆呆看着那群衙役手忙脚乱地试图从井中救人,可时间点点滴滴流逝,却毫无结果。到了此时,就算是华佗在世,也该无力回天了吧。

  “罢了。”我听见自己干哑飘忽的声音,“不必再救。她死得其所。我们不会追究此事。”

  几名衙役相互交换了个眼神,终于如释重负般的停了手,又从院子一侧搬来几块沉重石板覆在井上。我也摇摇晃晃地回了身,看向后面众人。

  李家的人,现在真是所剩无几了。她们都是我在这个世上的朝夕相对的人,今日之后,我究竟还要亲眼见证谁的离去呢?或者,下一个就是我自己……

  五十二 前尘(1)

  被押入阴暗湿冷的女牢之时,按照当朝惯例,身上一切值钱首饰衣物都被没收,取而代之的,是众人一式一样的囚服和一根粗糙木簪。

  “红叶呐!”我尚在恍惚之中,忽然听得老太太唤我。

  我侧了头看她,喉咙仍痛,加上神思倦怠,不想开口。

  老太太也未在意,只自执了我的手,问道:“丫头,那镯子放在何处了?”

  我虽心中难受的紧,但却还没傻掉。此时听了这种问题自然是觉得奇怪的。于是勉强打起精神回问:“老太太怎么想起问那个?”

  她长叹道:“红叶啊,咱们家世代是做玉器生意的。可知何种玉料最为名贵?”

  我摇头。一方面是不知答案,另一方面也是不解为何此时老太太还有心思与我打这哑谜。

  “玉质最好的,当属籽玉。而其中,有一种墨玉籽料极为名贵。这籽玉通常块度很小,然而,近百年前,李家老太爷尚在年少之时,竟辗转得到一块硕大的上等墨玉籽料,后来经了许多波折之后,请当时最好的匠人将此玉雕琢为一只玉镯及一件香囊。老太爷自留了那件香囊,而玉镯即是他送给太夫人的定情之物。自从那一代起,李家便渐渐显富,而这两样东西也代代传下来,几可算作家传的宝贝了。”

  老太太说到此,兀自停住,颇有深意地看着我,半天方有说道:“若是过去,这东西我是万万不会给的。可自二月病了一场之后,行事为人与以往大有不同。我这些年就觉得李家颓势渐现,而这些晚辈媳妇竟没有一个能担得起家业的,更觉忧心忡忡。可喜病后虽性情急躁了许多,但也还算有分寸,加之暮阳又是外和内刚的性子,与他恰好能够相互扶持。虽然们尚且年轻、未经多少世事,但假以时日,该是能撑起这个家的。若如此,我也能安心闭眼了。”

  我听着老太太的叙述,下意识摸向左腕,手中却没有熟悉的温润触感,这才猛然惊醒。

  “如此说来,那……”

  “要问那香囊的话,自然是在暮阳手中。他虽有三位兄长,但论心志坚忍却都不及他。只是如今……却不知道能不能保了……”

  老太太这话说得含糊。那不知能否保的,究竟是香囊还是……已不得而知。我心中一阵酸涩,不由叹了口气,向后靠上了散着霉味的冰冷

  墙壁。

  “红叶,”老太太却明显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又继续说道,“命掌家的前一天,我已与暮阳谈过,那林彤虽然年轻漂亮,但终究不是担得起风雨的人。待我闭眼之后,李家所能倚靠的,在内仅有陆红叶一人。暮阳他虽偏爱林彤,但也并非不明事理,当日也应了我。往后,若是还有机会重见天日,李家可就交给们二人了!”言毕,又握了我的手低叹:“红叶啊,我知不会与过去抱着一样心念,可却还是盼别再冲动行事,往后与暮阳好好相处、举案齐眉才是……”

  老太太说话时,本来其他几人都沉默不语,此时却也都靠过来哽咽着轻声安慰。

  我这才明白,或许有许多事情,我以为瞒得很好,却始终还是逃不过老太太的眼睛。而她一直以来对我的宠爱不过是出于那一份信任罢了。

  我的手本被老太太握着,现在又加上了太太、三姑娘和二少奶奶。

  到了这一瞬间,感受着每个人手上本是冰冷却又似乎温暖的温度,我终于发自内心地觉得,无论过去我是谁、有着怎样的生活,此时,即便只是为了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期待,我以后,只是陆红叶罢了。

  家人,其实并不是指有血缘关系的那些人,而是期待、爱护和无条件相信的人。而于我,便是李家这些人,以及远在百里以外的陆夫人。

  虽然到此时为止,已经有许多无奈悲哀之事,但即便为了这些期待和关心,我也不该放任自己消沉下去。

  理了心情,我抬了头对几人笑了笑:“请老太太和各位放心,待到此事查明、咱们重见天日的时候,我必将倾尽所能以不负所托。而今日之事,虽然突然,少爷却也猜到了些,也做了些粗略安排,老太太、太太还有二嫂、妹妹,请千万忍耐,相信此事终会有转机。”

  虽说此事是否告知众人,结果都不会改变,但事已至此,再瞒着的话,似乎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我低头向老太太告了罪,又将李暮阳当日所做推测大致讲了一遍。末了,又叹道:“虽然少爷早已预料到这一场风波,但却终究还是未想到事情来得如此让人措手不及。他前些日子一直想让我避出去,可我却觉得外面奔波打点之人,有了林姨奶奶和清竹她们几人,该是够了,而我……这事一来多少算是因我处事不够圆滑而起,二来,我倒也还有些奢望升堂之日能巧言说动那县太爷一些……”

  三姑娘本来沉默了许久,听到此处,却带着些怯怯的表情开了口:“四嫂,大嫂的事情也不是的错。那事若传出去,她也是难免律法严惩,届时不光是她,整个刘家也都得受了牵连。只是没有想到,当初留了几分善意,没有将此事知会刘老爷,到现在反而埋下了祸患。”

  我有些诧异地看她。

  家中众人都只知三姑娘性情羞怯腼腆,平日很少言语,常常整日在房中刺绣或于书斋中读写,但今日听她这番话却并不像是一味柔顺、毫无见地的大家闺秀。

  我还未开口,又听老太太叹道:“正是。此事若说起来,我的责任倒多于红叶了。红叶不知那刘素婵胆怯懦弱,我却是知道的,当日便该料到她会受不住而羞愧自尽。可如今,即便真说明白了是谁的错,恐怕也于事无补。当务之急还是想想可有什么转机才是。”

  不愧是老太太,虽然当初急怒之下几乎病倒,可一旦镇静下来就仍是我们这群人中的顶梁柱。我正要点头,但回味老太太那句话时,却体会到了一丝微妙含义。她说我不知大少奶奶的性子,究竟是指我“失忆”,还是……

  说话间,外面忽然传来沉重的牢狱大门开启之声。随即便是牢头几近谄媚的一番“请小心脚下”之类的嘱咐伴着脚步声慢慢靠近。

  女牢本来就少有犯人,此时无论是官员还是探监之人,恐怕都有不小可能是与我们有关。我回头看看老太太和三姑娘,她们也是一脸严肃。

  渐渐的,人影出现在牢狱栏杆之外。一名狱卒打扮的人手捧油灯向前踏了一步。借着昏黄微弱的灯光,勉强看清另一人。他身材高大,约摸五十岁上下,但鬓发已如霜雪尽染,眉间竖纹如刀刻般,为一张算得上相貌堂堂的脸孔添了几分戾气。那人看向我们的眼神充满恨意,我想,或许他就是那刘老爷吧。

  果然,老太太长长稳稳地吸了口气,沉声缓慢开口:“亲家老爷,许久不见了。可惜此次地方不对,我这老婆子没什么东西招待了。”

  刘老爷本是居高临下的态度,此时听了这样言语,脸色微变,似乎恨意又添了些。他眯了眼,阴冷的目光从我们每一人脸上扫过,半天没有说话。

  就在我以为这人哑巴了的时候,他终于咬着牙挤出几句:“不必高兴的太早!当今圣上自是心怀仁德,可就算们这些无用妇人逃得了一命,我也让们李家断了后!让们也尝尝我受过的罪!”言罢,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摇曳的模糊光线很快不见了,伴着牢门再次关闭,我们所在的女牢又陷入了寂静。

  我吐出胸中浊气,又靠回墙上。

  我虽向来并不太在意那些施加心理压力的言辞,此时却也不得不担忧。方才那老家伙的意思分明是要对李暮阳下手了。即便是现代,也有些无良警察刑讯逼供,何况是在这个时代。虽然不知此时刑罚与我所听说过的那些朝代有何异同,但想来是不会温和太多的。这刘老爷自己儿子疯癫死去,就只凭一己推测便想着让人家也受这同样苦痛,居心不可谓不歹毒。

  不过……

  他刚刚说“圣上仁德”是什么意思?而且看他的神色,并不是报复得逞的快意,反而恨意与不甘更多几分。如此看来,这事情搞不好还大有蹊跷。

  “老……”

  “老太太!”我正要询问,可刚说一个字,就被郑太太几人的呼喊打断了。我赶紧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侧身定神一看才发现,老太太此时又按了胸口喘息起来。

  若我前阵子心痛的毛病纯属灵异 事/件,此时老太太可绝对是急怒攻心了,刘老爷可真知道拿什么来刺激老太太最有效。

  我不敢懈怠,赶紧和众人一起扶她躺下,一边让人空出些地方保持空气流动。我这人不通医理,自然也记不住什么心脏病的处理方式,于是也略退开了几步,只留三姑娘一人在前,按着惯用的法子给老太太掐人中、做些心脏按摩之类的。

  如此折腾了半天,老太太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喘息似乎也轻些了。但这时,我却不敢在贸然提起刚才的问题,生怕再引起什么严重后果。

  五十三 前尘(2)

  又过了阵,老太太似乎昏沉睡了过去。牢房内没人说话,只余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偶尔夹着一两声二少奶奶小声的啜泣。

  我叹了口气,借着壁上唯一一只透气孔窗射进来的暗淡日光环视周围几人。

  我对今日之事早有准备,所以虽然受了打击,却也还能控制得住情绪。而其他几人则不然。二少奶奶虽不至于与大少奶奶一般怯懦,但毕竟自幼未历过什么惊慌突变,此时没有晕过去已经是万幸;而郑太太,虽然也是脸色惨白,不过好歹岁数大了许多,表现还算比二少奶奶更沉稳一些。两人不知此时在想什么,都低着头,隐约可以发觉她们肩膀微有颤抖。

  再看三姑娘时,我却吃了一惊。

  她此时也直视着我,依旧是往日柔柔弱弱的样子,但眼神却带着我熟悉的那种坚定。我不自觉略微扬起嘴角,恐怕李家这些女孩中,倒是这个貌似羞怯的三姑娘骨子里与李暮阳最像。说不定,日后之事她还能帮得上些忙。

  但一想到此处,我心里突然又一阵黯然。

  若是三少奶奶还在的话,对李家脱离目前的困境,大约也该是有许多好处的吧。

  我轻轻起了身,走到三姑娘身边的角落处重又抱膝坐下,见她也转了视线又看向我,我笑了笑,极小声地问道:“霏儿,怕么?”

  她略低了头,半垂了眼帘,双手弄着衣带,声音轻柔:“既已如此,怕也是没用的。何况方才刘老爷似有几分气恼之色,想来此事也未必就毫无转圜余地了。”语音似落未落之时,又幽幽叹了一声:“只可惜,三嫂她却再无心力等下去了……”

  我心下更加惊诧。这三姑娘当真是真人不露相,她这几句话句句切中要害关节。

  “说三嫂……这是为何?”大家都知道我“失忆”了,想必现在问些过去事情,也应该不会犯什么大忌。何况,此事本也在我心中拧成了结,不说出来便总是憋闷哀痛,连其他正事也几乎无心思考了。

  李霏戚然一笑,轻缓答道:“四嫂有所不知,我几位兄长年少时大多都在学里,或者随父亲学习生意上的事情。只有三哥哥因为自幼体弱、常年卧病在家,所以兄长中,我与三哥最为亲厚。前些年,大哥二哥遭遇船难,三哥哥悲痛之下病情日重,因此老太太和父亲商议后才定了这冲喜之事。”

  我不太清楚这个时代的婚姻制度,只知道父母去世之后似乎子女要守丁忧三载,而若是平辈人,大概不必计较这些。或者是三少爷当年真是病情沉重到了病急乱投医的程度了?

  正习惯性地胡思乱想着,又听李霏继续说:“虽然李家富有,但又有哪个过得去的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万一青年守寡,便是害了女儿一辈子。因此,寻了一两月,才终于定下了人选。只好在,三嫂为人爽利,又无心机,虽是冲喜嫁进李家,但见了三哥久病之下心思倦怠,便一门心思地开解他,每日陪他谈笑。我那时常去串门,也爱听三嫂讲那些乡野趣事。而三哥的身体,或许也是因此,竟然一天天见了好。他本来就性情和善,此时更对三嫂好得很,两人……”

  三姑娘低低叹了一声,停了下来。

  我几乎能够想像到三少奶奶言笑时的眉眼神态,除去了这些年点滴积累下的无奈和压抑,那时该是非常生动而快乐的吧。再加上性情温和的三少爷,两人在这个婚姻如同买

  彩票一般的时代,或许也能算做天作之合了。只可惜……

  想到此处,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李暮阳最后对我现出的那抹若有似无的笑,心中一下子揪起。

  真是不吉利的联想!我暗啐了自己一口。

  赶紧挥去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我想起曾听说过在那之后不久,三少爷似乎又得了场急病,竟在四五日内就去了。于是又接着问道:“既如此,三嫂可是因三哥早逝而……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天知道我怎么在这种时候突然八卦本性发作,没完没了的追问。不过,总觉得如果不说些什么,这阴暗牢房中的窒闷感就会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李霏依旧是低垂眉目的样子,淡淡叹道:“四嫂自是不知道,三哥刚走不久,三嫂的家人便隔三差五来哭骂,怨李家坑害了三嫂一生,非要三嫂改嫁不可。”

  “什么!”我一惊之下,声音不由提了起来。

  按祝玉莲的性子,既与三少爷有情,自然不会顺了旁人心意改嫁。而她家人当初为了聘礼银钱便送女儿来冲喜,此时又做出那小人姿态……想必她此后也为了这事多受了不少李家上下的白眼吧。

  亲人、爱人、朋友,她几乎都丧失殆尽,也难怪心灰意冷了。

  我自嘲笑笑,枉我当初还觉得自己来此后,与他人之间亲缘淡薄,现在想来,谁没有些难捱的苦痛,我经历的那些事又算什么大不了的!

  “四嫂?”或许是见我表情阴晴不定,李霏又柔柔询问。

  “没什么。”我静了静心,再次开口,此次询问的却是正事,“觉得那刘老爷的话是个什么意思?”

  她偏头看我,抿唇略想了想,低声道:“四嫂可是在意那句‘圣上仁德’?这丫头真是不错。和聪明人说话,让人心里甚是舒坦畅快。

  我点头:“正是。我觉着,刘老爷大半的恼意似乎不是为了今日见面之后的事情,而是专为那一句话所指的事情罢了。只可惜我是个笨人,参不透他言语中的意思。”

  虽是陈述句,但我却特意挑了末尾语音,斜眼看李霏的神态。果然,她也明白原委,便自语般地将心中所想前后串联着说出来。想必郑太太和二少奶奶是绝不会想到李霏是在给我这对此朝规矩了解甚少的还魂之人做讲解呢。

  “本朝开国算来已有二百余年,因前朝昏君暴吏致使民不聊生,本朝自太祖起,均以宽厚养民、农商并兴为施政之法,到今日,国家富庶,听说即便边境小镇也常有繁华市集、百姓安乐。我猜测,或许刘老爷所指的仁德二字便与此有关。”

  “哦?”我细想李霏所言,心里隐隐有种微妙的感觉,却一时又说不清楚。于是,索性站起来在牢房中来回踱步。

  我曾听谁说过,站着的时候精神比较容易集中,这话果然不假!在我来回晃了三四圈之后,一个奇异的念头突然划过脑海。我赶紧回到李霏身旁,蹲下身子小声问:“刚刚说本朝是农商并兴?”这事可是与中国古代史上的记载大有不同的。

  李霏点点头,也同样小声答道:“正是如此。最初,太祖皇帝仍是如前朝一样以农为国家之本,但开朝四十余年后,国内再无饥馑,于是采纳诸大臣的联名上书,农工并举,以商辅之。后世百余年来,因与他国贸易频繁,许多城镇因此繁华起来,因此,无论朝野都早收了前朝那轻视商贾的心思。”

  “既然如此,说,那刘老爷所指的是否可能会是此事……”我抬眼看到老太太似乎醒了,于是赶紧附在三姑娘李霏耳边快速说了几句。

  她垂首沉吟片刻,浅笑答道:“四嫂说的有理。”但随即神色又转为黯淡:“只是,现在却不能只凭猜测,万一错了,咱们另谋退路可就难了。”

  我轻轻拍拍她的手背,挑眉笑道:“没事,现在只愿刘老爷能再来一次,看看能不能套出话来。不过,就算他不来,也早晚有机会确认此事。”

  “这……”李霏似乎猜到了我所想之事,面上隐隐有不忍之色,终于还是叹道:“此事便劳烦四嫂了。”

  正当我们这边唧唧咕咕的告一段落了,另一旁老太太也恰好喘匀了气,叫我们过去。

  无外乎又是些闲话罢了。但我看老太太的神色哀痛,想来大约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红叶,”老太太咳了两声,握了我的手问道,“那林彤现在可还好?当初……”

  回握住老太太冰凉干枯的手指,我微笑答道:“老太太不需担心,她自有人照料。少爷当初既安排她离开李家,自然也是为了保住李家的骨血。”

  老太太仰头叹了一声:“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挂心的了。”

  我也在心里叹气,但表面却还是笑意不减:“老太太怎么尽往那不好处去想呢?虽说刘老爷说了那些话,但未必也就真能得逞了。少爷当初执意不将此事告诉您,就是怕您急怒之下伤了身子,您今日听了那刘老头的一句话便忧心成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