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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南下

  第一卷 譬若朝露 第五章 南下

  台前的金炉里正薰着几颗瑞脑,淡淡的香气随着青烟飘起,而后袅袅散开。??李文秀坐在案旁,勉强书下了数十个字,却还是觉得心浮气躁意绪难平。??她放下手中银毫,起身推开一扇楠木窗,晚风忽溜溜地透了进来,直吹得她抱紧双臂,连打了几个寒颤。??背后的红纱翠帷飞飞扬扬,一时把暖阁舞地萧索落寞。

  窗外明月高悬,照见她娥眉淡扫,云鬓斜垂。??凝脂般的玉容上,几许浅浅忧虑自她眸底浮起。

  十余日前,振武军征伐江左的数万人马忽然撤得干干净净。??面对如此突变,原本齐心协力想要捍卫家业的众人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当初敌人来袭,李氏振臂一呼,各家出钱出粮、出兵出马,何等的众志成城。??而今呢?外患稍退,便一人一个主意,弄得李宏道不得不放弃追击,断然决心理顺内部。

  想起这件烦心事,李文秀不由暗自叹息。??其实,这个结局,正合了父亲的心意吧……

  身为李家才女,她当然了解充斥在家族内部的争霸之心。??数十年来的种种举措,已经与江左大多数的豪门世家挂上了关系。??此次管捷来攻,更无形中巩固了李宏道的领头地位。??借此东风,一举扫清隐患,进而虎视天下,看上去实属理所应当。

  但她总觉得,为此就滞留江左放弃追击,对于李家。??未必是最佳的选择。

  管柳相争,如二虎对峙,表面上看,学海威那般座山观斗是为上策,可李家又有什么资本去与海威相比?论兵?论才?论地?论人望?屈指算来,除了财富勉强略可一比,其余无是处。??若不锐意进取。??徒然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结果怕是要沦为众人所笑。??无奈自己屡次分解。??却被叔伯兄弟们轮番嘲弄,然不被父亲接受。

  她正在沮丧之际,房门处“笃、笃”响了数响,随后便听见李宏道地声音传来:“文秀,歇了么?”

  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李文秀小跑过去打开房门,答道:“还没呢。??爹爹可有事么?”

  “文秀。??”李宏道走了进来,看向爱女的目光里满是歉意,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爹爹知道心中不快,但众位兄弟说得也有道理,为父怎能不听?”

  见她默然垂头并不作声,李宏道“唉”了一声又道:“咱们江左各家起兵以来,虽说仗着财货充足,购得兵器甲胄无数。??可也看见了。??这段时间和振武军交手然处在下风。??如果不好好整顿一下,贸然出兵京畿,万一柳公方面有所闪失,凭借咱们现在的战力,只怕一发不可收拾。??”

  望着父亲一脸作难,李文秀忍不住抬头驳道:“爹爹。??我军草草成兵,面对振武军久战之师屡有小挫有何奇怪?爹爹莫要忘了百炼才可成钢,自古以来,可有一战而得强兵的先例?至于眼下众心略有不齐,那是因为突然没了压力。??一旦我军决定汇攻京畿,面对外敌,这点问题自然会被放下。??军兴之初,只可收拢士心,哪有忙着排除异己的道理。??”

  “文秀,想的太容易了。??”寻了个锦凳坐下。??李宏道不以为然道:“三日前的战报也看了。??羽林军借浮桥残骸,遣五千健儿密伏河中。??试图泅渡伊水,一战下来却死伤三千余人,伊水几乎为之堵塞。??这样打下去,为父怎能看好柳公?更别说出兵相助了。??”

  “爹爹,仲渊不早就说过了么,柳军如此不惜代价,乃因供养不富,客军悬于京北,唯有速战速决。??倘若我李家此时出兵,并以财富鼎力相助,绝不会再出现这种局面。??”听他又拿这个败仗说事,李文秀急忙劝道。

  李宏道顿时震怒:“莫要再提李帷,黄口小儿,但知大放厥词,懂些什么!”

  转身冲了一杯清茶端来,李文秀等到他怒气稍平,才细声道:“仲渊虽然冲撞了您,但明辨事理,非是胡搅蛮缠之辈,爹爹千万不可因为他出身旁系,便有所轻视。??”

  浅浅啜了几口,李宏道瞪大地双眼略有缓和,竖起一指道:“算了,不说他了。??女儿,就算说得有理,可忘了一条,就算柳公真的胜了,对我李家也不是什么好事。??”

  看到父亲负也担心胜也担心,李文秀不由跺脚急道:“爹爹,还不明白么。??无论柳公胜负,乱世板荡,已成定局。??柳公所为,如孤臣孽子,虽让人敬佩,却绝不会有人效仿。??女儿要地,不是爹爹去学柳公,而是沾上他的一点光芒,好留作我李家竞霸天下的声望之资。??”

  “容我再想想。??”听她言之凿凿,李宏道咀嚼一番,心里又有些动摇,想了一想,他站起身来道:“先歇息吧,为父再去和叔伯们商量商量。??”

  一听他还要去和那些一致反对的叔伯们商量,李文秀有些绝望。??她苦涩的笑了笑,缓步移回窗前。??楼下,几棵海桐聚生在一处,孤零零的落在沟边。??满

  园芬芳中,也不知何时才轮到它们绽放。

  李宏道行到门口,忽又收住脚步,随口道:“对了,方才接到消息,在均州结识的那位将军近来有些动静,具体如何暂时还不清楚。??”

  背影微微一颤,月色下,李文秀面色复杂,静声道:“平贼军果然要南下了。??”

  “怎能断定?”李宏道大奇。

  虚虚掩上窗户,将被风吹乱地素笺一一整好,李文秀头也不抬的回答:“爹爹该当知道,平贼军中有董大将留下的余部。??有柳公借出地亲军,还有众多新募之兵,若论人心杂乱,比我江左不遑多让。??怀州又是方寸之地,进退无所踞,物产不足凭。??若是柳公进展顺利,或许他还会静观待变监视海威。??既然柳公局势艰难。??坐视已成必死,南下或可求变。??那人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斗志之盛,文秀前所未见,他要是和我李家一样瞻前顾后,那才是咄咄怪事,我料他必定南下。??”

  愕然怔了许久,李宏道将信将疑的说了一句:“倘若不是女子,为父自然依。??可惜。??可惜。??”

  晚风从半掩的窗口闪过,“咣当”一声把房门关住。??烛光夭夭中,李文秀呆呆的坐在案前,手托下颚,素笺上有水痕弥散。

  ***

  许勋皱着眉头穿行在营帐之间,自从泅渡伊水时身受重创,他已经足足有二十来天未曾下地行走。??这两日伤势稍有好转,他便迫不及待地驻起拐杖。??开始四处巡营。

  那天败得委实太惨,以至于许勋一闭上眼睛,横陈于河面的累累尸体,还有大团大团漂腻在伊水上地猩红,就会像银针一样深深地刺进瞳孔之中,撕扯他的灵魂咬噬他地内心。??午夜梦回。??更让他常常在惨叫中惊醒。??见惯了血腥场面的自己都会这样,其余部下又怎能令他放心?

  一座一座地帐篷慢慢被他抛在身后,那些被暴雨冲刷了十来天,最近又被烈日反复灼烤,渐渐泛出浊黄的油布下,横七竖八躺满了疲倦的战士。??那一张张脸上的骄傲和自信虽然还在,却远没有从前来的强烈。

  这可是号称“如林之盛、羽翼国家”地天下强兵啊!许勋胸口发窒,蹒跚的脚步越来越重。??如果当初自己组织的再好一些,争取不让管军发现,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这样困在伊水北岸的僵局吧。

  越看他越是心闷。??转到后来索性放弃了继续巡查的打算。??一面苦思着如何提高士气,一面向着自己地帐篷走去。

  强渡伊水失败后。??三军就再没有展开过大规模地攻势。??但营中粮秣不丰,又是实实在在的压力,决不能支撑长期消耗,柳公不进不退,到底在想些什么?

  忽然,一阵急促地马蹄声远远传来,听上去像是驰入了中营。??没过多久,沉寂月余的号角鼓声陆续响起,喧哗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在营外乱作一团。??许勋好奇地停住步子,刚要呼喊卫兵前去询问,却看见田恺已经满脸兴奋,一瘸一拐的冲了过来:“走走走,快去瞧瞧,平贼军竟然到了,这回柳公怕是要大干一场了。??”

  “平贼军来了?”许勋大为惊讶。??董峻、海威北征铁勒时,他的官职还太小,除了隐约知道现在的平贼军与柳江风渊源不浅外,几近毫无了解。??不过,海威部下地战力他总算见识过,想来能与奋威齐名的雄师,总不至于让人失望。

  他们俩还在呼唤亲卫前来搀扶,营门外,柳江风已和章扬、林思元一起抛下大队,拐上了沿堤的一条小路。??河水滔滔,如倾如诉,野风顺着湾口忽紧忽慢,吹得他们衣袖飘飘。

  三人默默牵着马匹漫步而行,直到行至一处汊口,柳江风方才望着对岸沉声道:“其实,我既希望们能来,又希望们不来。??”

  林思元不禁失笑:“怎么,柳公不希望我们跟在您身后也弄个名扬天下?”

  “们知道我的意思。??”柳江风并未被他的嘻笑打动,认真道:“柳某深受君恩,上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但们,又何必如此。??”

  拼命大点其头,林思元应道:“柳公说得不错,轻兵南下任凭海威在背后,我是不赞成的。??老实说,这次前来,实在是拗不过佐云。??”

  “哈、哈、哈”大笑数声,柳江风终于放松神情,紫膛脸上略略浮起笑意,转过身来指着他道:“还是那个臭脾气啊,想不到佐云磨了这么久,依旧没能磨平的性子。??难得有人能看到我陷入困局,就不能说两句好话安慰安慰?”

  眼看章扬微笑不语,似乎并不打算插嘴,林思元不忿道:“柳公,这跟性子没关系吧。??我就是觉得,这么做,大大的不妥当。??”

  “哦?”柳江风一挑眉毛,饶有兴趣的问道:“且说说,怎么个不妥当?”

  “对海威没了制约不说,我们刚离开怀州不足三天,奋威军就已经强行接管了府城,如

  今平贼军三万多将士,已经成了无本之木。??若是今后作战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柳江风一怔,将目光移向章扬道:“一点人都没留?”

  章扬点头道:“没留,这次南下,我是不打算回去了。??”

  “就是想回去也没门。??”想到自己辛苦忙碌数年,好不容易将怀州打理得稍有起色,如今却又不得不放弃,林思元一路郁闷到现在,始终没给过章扬好脸色。

  “当取则取,当弃则弃,此乃大丈夫本色。??”柳江风赞了一句,又道:“不过佐云,完不必这么做,柳某对有恩不假,却也未必值得这么卖命。??”

  章扬笑了一下,淡淡道:“不过是死中求生耳,柳公又何必夸我。??”

  柳江风盯着他看了一会,点头道:“佐云能看清这一点,殊为不易。??”他一抖缰绳,当先起步,又道:“来,边走边谈,们也好看看地势。??”

  他走了几步,察觉到二人并未跟上,讶然回头:“怎么了?”

  “柳公!”章扬唤了一声,与林思元相互点了点头,肃容道:“平贼军虽然南下,却也希望柳公能改弦更张,不要再硬挺着进攻了。??柳公若是愿意徐徐图之,凭着眼下两军的兵力加上您地声誉,天下何处不可去得?退一步海阔天空啊。??管捷小竖,早晚灭亡,也不急在这一时。??”

  负手望向伊水,柳江风地虬髯微微抖动,无声的笑了笑。??滚滚波涛在他眸中奔腾往返,几如风云雷电,经久不息:“佐云,人生譬若朝露,转瞬而来,转瞬而逝。??区区数十年,弹指而已。??说我究竟是该让它坠入泥土,混作浊流;还是该让它迎向朝阳,化作云蒸雾霭?”

  章扬闭上了眼睛,他双唇紧抿,胸膛起伏不定。??良久才深吸了口气,长揖一礼道:“既如此,章扬敢不从命。??”

  ***

  伊水翻腾,浪涛叠涌,暴涨地河水噼里啪啦地敲在河堤上,阵阵铿锵如鼓。??林思元骑在马上,对着送行的章扬拱了拱手:“佐云,自己保重。??”

  “放心吧。??”章扬挥手道:“我这边再怎么凶险,也比不上来得艰难。??京畿左右,大都被管捷海威控住去路,身上的担子,可比我重要的多。??平贼军上下,甚至柳公,说不定都要靠来救了。??”

  林思元收敛神色,正容答道:“林某虽然反对和柳公如此冒进,但也知道世间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能共襄盛事,已是生平大恨,断不会放纵自己。??”他一指胸口,呲目喝道:“佐云,此心昭昭,日月可鉴!”

  “好!”章扬血气上涌,一掌拍上了马股。??“踢踏踢踏”的马蹄声里,烟尘遮没了背影,只剩下林思元的歌声依稀回荡:

  亭亭山上松,

  瑟瑟谷中风。

  风声一何盛,

  松枝一何动。

  冰霜正惨凄,

  终岁常端正。

  岂不罹凝寒,

  松柏有本性。??(注1)

  注1:这首是建安七子之一刘桢的[赠从弟],取其不因环境恶劣而改变情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