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想到，照识与谢策玄两人斗法，先倒下的居然是躲得最远的赤水濯缨。
濯缨自己也没想到。
她还以为自己有仙根之后应该多少变强了点，没想到竟然毫无变化。
甚至还更弱了。
听到季善渊和叶时韫两人的声音，谢策玄一回头，便瞧见濯缨被搀扶的一幕。
他立刻停手。
“——怎么回事？”
濯缨神色如常答：“我没事。”
他上下打量着她，紧拧的眉头松了松，冷笑道：
“好啊，季善渊，松手。”
季善渊茫然又为难地啊了一声。
“……只是有点头晕。”濯缨按住季善渊的胳膊，抬眸望向谢策玄，“这就结束了？”
她还想看看奇门遁甲这一节呢。
谢策玄看了眼她手里被血浸红的手帕，少女冷白的肌肤上还沾着一点不小心蹭上的血痕。
他气得想笑，阴阳怪气道：
“没呢，你还想看什么？要不我直接给你演一本？”
濯缨刚要点头，忽见讲堂内众人神色齐齐一变。
“——谁在讲堂内行了五雷术？又是谁搬出了上古神器？”
人未至，但封离神君威严如洪钟的嗓音响彻讲堂，不管是须弥弟子还是上清弟子，闻声都露出一副心惊胆战的表情。
“季善渊，你来说。”
扶桑学宫里无人不知，季善渊是从不撒谎的老实人。
被封离神君点名的他怯怯看了谢策玄一眼，只得硬着头皮将照识与谢策玄两人斗法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既要说清楚事情始末，便绕不开濯缨。
季善渊虽然没有将这两人斗起来的原因怪在濯缨头上，但毕竟封离神君与濯缨有旧怨，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迁怒她。
“赤水濯缨。”
封离神君听完季善渊的话，沉默一会儿后第一个点了她的名字。
“来集贤舍一趟。”
集贤舍是仙师们在学宫内的休息之所，也是仙师们单独训斥学子的地方。
众人一听集贤舍，纷纷朝濯缨投去同情的目光。
谢策玄蹙眉出声：“神君，这跟她没……”
“还有你，”封离神君冷声道，“跟照识一起去演武台，鬼侯将已经在那儿等着你们了，一个时辰内，不准下去。”
听到鬼侯将，一贯从容镇定的照识，脸上笑意也变淡了几分。
濯缨看着他的脸色，想来那个什么鬼侯将应该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东西。
平衡了。
至少不像在大雍皇宫时那样，受罚的永远只有她一个人。
-
叶时韫和季善渊送她到了集贤舍。
这两个人的脸色看起来比她还差，仿佛要进去受罚的人是他们似的，最后濯缨还不得不安慰他们。
“只是流了点血而已，我没事，别担心，你们玩儿去吧。”
两人满脸忧愁地走了。
濯缨推开集贤舍的大门，里面还有几个濯缨没见过的仙人，她刚想打个招呼，就见封离神君站在最里面的那扇门边冷冷道：
“进来。”
濯缨只得同众仙匆忙见礼，便稍稍提快步伐跟了上去。
在内室等候的封离神君面色冷沉。
虽然几次见面也没见他有什么好脸色，但濯缨感觉这一次他看上去比前几次都要严肃。
濯缨很识时务地道歉：“一切都是我惹来的麻烦，请神君责罚。”
背对濯缨的他转过身来，刚想说什么，一见她那竹竿似身板在那儿冲他躬身见礼，眉头皱得紧紧的。
真是浑身上下都没二两肉。
就这么个骨头架子，昨日到底是怎么扛过浮离台的？
“……别跟我耍你那些心机。”
濯缨垂眸温顺答：“我是真的知错了，还望神君明鉴。”
“知错？”
封离神君提高了嗓音，语调中的不悦之意愈发浓重。
“天医府前谢策玄与霁华的冲突是霁华挑起的，今日在讲堂，谢策玄和照识斗法归根结底也是这两人的私怨，与你何干，你说说，你何错之有！”
“……”
他这么一解释，好像确实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可封离神君为她开脱的语气实在是有点凶狠，让濯缨都有点迷茫，他这到底是想让她认错，还是不认错？
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认错的流程。
哪怕心里觉得自己没错，但只要旁人需要她认错，她就会认，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手段。
可突然有人怒气冲冲地质问她——
你何错之有？
一贯巧言善辩的嘴张了张，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我在人间造谣神君是女武神的事，神君也既往不咎了？”
封离神君对上少女坦然明澈的目光。
别说扶桑学宫内，就算是整个仙界，胆敢这样直接和他对视的人也不多。
“我最讨厌别人拐着弯试探，方才我已经说过了，别在我面前用你那些心机手段。”
他没有直接回答濯缨的问题。
“既然你想知道我今后会不会为难你，我也可以直接说明，你如今是学宫的学子，我是学宫的仙师，仙师对学子只有传道受业解惑之责，而无报复为难的道理。”
“如果说我会公报私仇，那也只会在一件事上公报私仇——”
封离神君定定瞧着眼前弱不禁风的少女。
“你来学宫之前，有人曾私下向我讨过人情，说你身体孱弱，恐怕不适合学宫苦修，让我对你稍稍优待，有些太苦太累的修行，你就不必参与了。”
濯缨听了这话，心猛地一悬。
吃修炼的苦头，总好过日后吃敌人的苦头。
她绝不要这种优待。
“神君……”
“我拒绝了。”
封离神君淡淡道：
“进了扶桑学宫，岂有养尊处优之理，我不会苛待，但也绝不会给你和他人不同的优待，你可有不服？”
听了这话，濯缨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完全没有。”
封离神君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这小姑娘年纪虽小，心机却深，她这回答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让人难以分辨。
他也不想分辨。
“出去吧。”
濯缨抬手见礼，转身刚走了两步，忽而又回头问：
“也就是说，我在扶桑学宫，只需要专心修炼对吧？”
封离神君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问。
“没错。”
“那为了修炼，是不是做什么都能允许？”
封离神君蹙眉，这孩子说话总是遮遮掩掩，叫人听得不畅快。
“不违反学宫宫规，可以。”
濯缨抿唇一笑：“明白了，多谢神君。”
“……”
直到濯缨关门离开内室，封离神君还在琢磨她话里的意思。
为了修炼，她能做什么？
她想做什么？
思考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名堂，他的脸色看上去更冷沉几分，炎君推门而入时，都被他的表情下了一跳。
“封离神君，平日多笑一笑没什么坏处，既能使气血顺畅，还能让学宫里的孩子们也跟着顺畅顺畅。”
封离神君抬眸看他。
“放心，丹药已经交给那孩子了，她那样的身体，在浮离台上硬抗一遭，本就比寻常凡人要难许多，今日又被那两个没轻没重斗法的孩子波及，身体真是千疮百孔。”
炎君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旋即又道：
“除了按时服药外，要是能在饮食上也弥补一二就更好了……”
“炎君，”封离神君淡淡道，“你也开始拐着弯说话了？”
炎君捋了捋白须，笑容慈祥：
“不管拐着直着，能听懂就是好话。”
-
拿了炎君丹药的濯缨回到讲堂还在沉思。
方才封离神君说，有人在她来扶桑学宫之前，要他关照她。
这个人会是谁？
封离神君会直接拒绝，感觉听起来应该像与他平级之人，但她在天宫除了封离神君，认识的也只有炎君这一个上三品神仙。
可她来扶桑学宫之前，还不认识炎君啊。
濯缨沉浸在这个问题中，直到旁边的人出声才注意到自己还有另一位同砚。
“早上好啊小公主。”
霍仙子中气十足地与她打了个招呼，凑近了些：
“所以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封离神君会是个男武神啊？”
……差点忘了，这个一根筋的霍仙子跟她同期来学宫，所以应该也会与她一起上课。
濯缨抬头看向门口：“仙师来了，下课再同你细说。”
霍仙子对眼前这位弱质芊芊的公主毫不怀疑，很快便转移了注意力。
学宫的课程分为公课和私课。
公课即为学宫大部分人都需修炼的课程，以理论经文为主，私课则划分细致，有符箓课、咒术课、剑法课、法诀课等等。
还有一种私课，就是像濯缨他们这样，是专门为初入学宫的学子们开设的。
这种课程通常比较粗浅，所以来讲课的也并非封离神君这样的上三品，而是一位从司命府调派来的小仙官。
他笑容和善地对两人道：
“……今日是两位仙子初入学宫的第一堂课，如无意外，一年之后两位仙子便可与其他仙君一同上课了，二位莫要觉得时间太久，仙家学问源远流长，这一年过去不是说两位仙子就能赶上其他仙君，只是略略让二位明白其他仙君的课都在做些什么，有资格去旁听一二……”
“接下来就先从扶桑学宫讲起。”
濯缨原本以为自己对扶桑学宫已有了几分了解，但随着这位仙师缓缓讲解，她才明白自己只是知道最浅显的一部分。
比如学宫的学子，分为天地玄三级，这三级之上，又有道子。
所谓道子，即是天级学子中最厉害的八人，按照九宫八卦数分为天乾、兑泽、离火、震雷、巽风、坎水、艮山、地坤。
学宫学子一千年为一届，这八名道子，在完成千年修行之后，便会被上清天宫的两殿六府选中，成为能够继承府君之位的候选人。
没错，这还仅仅是候选人。
若是竞争激烈的部门，比如位比宰相的天枢上相紫微府，掌握天宫兵权的天王殿，还有督察天宫众仙审判人间善恶的督察府，想顺利继任府君之位，还另有一番考验。
不过即便不能做位高权重的府君，只要成为道子，基本上捞个上三品仙位是没问题的。
仙师说到此处，看了一眼那位人族质子。
这位公主看上去倒是听得认真，只是以她的身份，恐怕这一套规矩对她来说是不适用的。
仙师又简单说了些学宫的宫规。
诸如学宫内不可随意斗殴，学子一个月休沐四日，可请假两次等等。
最后才终于开始正经教习。
“学宫里的课程繁多，但大略划分下来也就只有两类——道术与法术。”
“道乃法之体，法乃道之用，意思是道术为仙法至真之理，法术为变化之技，两者相互依托，今日我们先学理论，再谈实践，请二位仙子翻开面前的书，接下来便从三大类道术学起……”
这是仙法之基，也是最好理解的部分。
但是仙师很快发现，他想得太简单了。
“……关于隐地八术，二位可都听懂了吗？”
濯缨合上书：“听懂了，仙师可要抽背？”
霍仙子举手：“仙师！忘告诉你了，我不识字！”
仙师：“……”
看来这两位仙子的实力颇有参差。
没关系，她们都是昨日才入的仙籍，法术基础肯定都一样。
那就改教法术吧。
“……这便是最基础的水遁术，当然，水遁术对你们来说难度颇高，我们今日便只尝试控水……”
刚说完，他便见那位不识字的霍仙子身影一跃，眨眼便化形为水，消失在了讲舍中。
眼睛瞪得像铜铃的仙师追去窗边，只见霍仙子从一旁的水塘里冒了出来。
她晃了晃湿漉漉的脑袋，憨笑了一下：
“仙师，我这是不是会了啊？”
再回头，他看着身后从口诀到指法都标准到极致，却没有丝毫变化的少女。
仙师：“……”
入学新人的第一堂课上到一半便宣布解散。
仙师告诉她们，除了霍仙子需要找他上识字课之外，她们俩今后都可以直接跟着其他学子上公课了。
霍仙子一脸茫然。
濯缨明白这是为什么。
霍仙子虽不识字，却是一点就通的修炼天才，跟着上公课，很快就能跟上其他学子的进度。
而濯缨虽然过目不忘，但无法修炼仙法，所以与其做无用功，还不如让她跟着其他人一起上课，不能学好歹还能开拓开拓眼界。
濯缨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那些繁复的咒言，难学的手诀，她看一遍就能记住。
可她经脉损毁，即便能够模仿，也不可能顺利施展出来。
“……你可真厉害，那么老长的一串咒言，你怎么能看一遍就记下来的啊？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过目不忘啊？”
濯缨笑了笑，没说话。
她藏在袖中的指尖用力得有些发白。
心脏又有些刺痛。
她知道自己情绪为何而起伏，她是在害怕。
害怕谢策玄无法找到救治她的办法，她从此以后在上清天宫，只能看着旁人施展出那样厉害的仙术，而她永远都是无法自保的废人。
两人行至演武台。
今日公课是封离神君的课，谢策玄和照识仙君不知经历的什么，两个人都满身是伤，脱力地躺倒在演武台下的草地上，看起来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台上的封离神君没有一丝多余的同情。
“今日试炼，上清琉璃境，所有人排队依次入内，最快也要在里面待满一个时辰才可出来，第一个出来的，与我过十招。”
这话一出，演武台上顿时哀鸿遍野。
封离神君充耳不闻。
他的视线扫过出现在这里的濯缨和霍仙子，皱了皱眉。
“你们怎么在这里？”
没等濯缨开口，他便道：
“既然来了，也一起进去。”
霍仙子一口答应。
濯缨张了张口，垂眸敛去不必要的情绪，淡声答：
“方才课上已试过，我无法修炼，不能……”
“偷什么懒。”
封离神君大手一挥。
“上清琉璃境内无法使用法术，就是考校意志的，别找借口，都给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