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三日就三日，这才第一日，你慌什么。”
谢策玄摸了摸鼻子。
尽管多少觉得有点丢面子，但他脸上还是做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
——这都怪炎君！
他都算好了他不在天医府的时间，才佯装不适，进去让小童按照赤水濯缨的病症翻找医书。
小童天真好骗，完全没有怀疑。
但谁料炎君平日看上去那么慈祥和蔼的一个老头，竟会在他要找的那本医书里设下禁制。
他全无防备，待察觉到不对的时候，炎君已站在门外。
谢策玄在心里轻叹了一声。
还真是不能小瞧这群平时笑眯眯的老菜帮子。
“都被吊成这副模样了还嘴硬，谢策玄，你还真是一身硬骨头。”
霁华仙君眸色阴沉地盯着他。
“过奖，做武神的仙骨头硬是好事，总好过有的人一身软骨头，心思不放在自己修炼上，总琢磨着靠这个靠哪个。”
少年唇红齿白，笑起来让人不觉和善，只觉嘲讽。
“现在连还没飞升的凡人都惦记上了，你们还做什么仙啊，把仙位拱手让给凡人保护你们得了。”
濯缨眉梢微挑，眼尾已有几分压抑不住的笑。
但身旁的霁华仙君就笑不出来了。
“谢策玄，你放肆——！”
原以为只是个装饰的玉骨扇陡然如暗器飞旋而出，莹碧色的灵流化作利刃，无数刃影密密麻麻直奔倒挂在树上的身影而去。
作为旁观者的濯缨都忍不住捏了把汗。
然而——
她几乎只看清谢策玄腰腹发力的一个起势。
再定睛瞧见他人影时，他已不知何时立在了树影婆娑的枝梢上，正笑盈盈地俯瞰底下无能狂怒的霁华仙君。
“你这修为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那法器跟了你，可真是明珠蒙尘，所托非人。”
被他从容逃开，霁华仙君气得口不择言：
“就算是蒙尘，那也是蒙在我的手里！”
“哟，原来你也知道你那点修为配不上你的法器啊。”
“……你找死！”
濯缨现在知道为何上清天宫其他人那么笨嘴拙舌了。
大概，他们的嘴全捐给谢策玄一个人了吧。
树上战况激烈，被激怒的霁华仙君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一门心思要将谢策玄打落。
可即便谢策玄腾不出手反击，也不见丝毫慌乱，眼看他还差一步就要从树上掉下去，霁华仙君刚要得意，就见谢策玄桀然一笑。
“嘿嘿。”
砰——！
一记干脆利落的头槌，将满脸错愕的霁华仙君直接从树上砸了下来。
“走吧走吧，时辰也不早了，我带你去司禄府，季善渊那个二百五，我回去再收拾他。”
濯缨看着轻轻松松自行解开绳索的谢策玄，又看了看地上一身尘土还没回过神来的霁华仙君。
他明明可以堂堂正正跟他交手，却用了个羞辱性最强的方式。
霁华仙君那眼神看上去仿佛都能杀人。
“你那什么表情？”
谢策玄挑眉睨了濯缨一眼。
“没什么，”濯缨看着他毫发无损的脑门道，“脑袋不错。”
谢策玄怔了一下。
这算是什么夸奖？
“濯缨公主。”
终于回过神来的霁华仙君阴沉着脸站了起来，他盯着前方正欲于谢策玄一道离开的背影，幽幽道：
“今后要选谁做你的盟友，又要选谁做你的敌人，公主可得想好了。”
濯缨的脚步顿了顿。
“敢威胁我上清天宫的人，你，找死吗？”
和方才戏弄霁华仙君的模样全然不同，听了对方这话，谢策玄脸上那点似笑非笑的散漫轻佻全数褪去。
天宫甬道上分明只有淡淡花香，然而随着他这个动作，却似有沙场肃杀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修长如竹的手指搭在腰间剑柄上，指尖举重若轻地敲了几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喉咙，霁华仙君脸色发青，一时间哑了嗓子。
濯缨瞥了一眼身旁少武神杀意凛冽的侧脸。
“霁华仙君放心，我已想清楚了。”
非常，非常的清楚呢。
-
返回扶桑学宫的季善渊还没坐下，就受到了同砚们的激烈盘问。
“怎么样怎么样？那个人族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走后没多久我便见霁华也跟去了，他没捣乱吧？”
“对了，你怎么就一个人回来的，赤水濯缨呢？”
被围在中间的季善渊压力很大。
他是在去仙葩苑将灵兽抓住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霁华仙君安排的圈套，为的就是将他从濯缨公主的身边支走。
那个霁华仙君能言善辩，若是将濯缨公主诓骗走了，他该如何向封离神君和上清天宫交代？
诶——
“啊，赤水濯缨回来了！”叶时韫眼尖地看着门外走来的两人，手肘怼了怼季善渊，“还是和谢策玄一起回来的！”
演武课刚结束，讲堂里聚集着不少人。
叶时韫这一声不大不小，刚好可以令大多数人听清，于是濯缨一进讲堂，便受到了数十道目光的洗礼。
寻常人见这种阵势，难免有几分紧张。
但濯缨显然不是一般人，她的目光逐一扫过眼前的学宫学子，倒是一目了然地能辨认出这些学子分属何派。
装扮华美一身叮叮当当的，多半就是须弥仙境的人。
而打扮利落得随时都能跟人干一架，但眼神里半点杀意都没有的，基本可以确定是上清天宫的人。
这两拨人的座位也泾渭分明，须弥仙人居左，上清仙人居右。
余下十来个大约是仙界其他仙境的仙人们，则根据他们的站队坐在两拨人的后面。
“下堂便是天枢上相的经文课，濯缨公主今日刚入学宫，吾这里多准备了一份经文典籍，公主可与吾同坐。”
说话的是须弥仙境那一派的一名白衣仙君。
他位列首排，莲花玉冠束发，不似其他须弥仙人那样衣着张扬，但通身气派反倒是更贵不可言。
濯缨的视线稍移，落在第二排的霁华仙君身上。
霁华仙君已经回来了，那么谢策玄与他大打出手，而她又跟着谢策玄离开的事，须弥仙境的人应该也知道了。
这种情况下，这位白衣仙君竟然还对她笑脸相迎，一副丝毫不担心她会当众拒绝的样子。
有点意思。
“啧。”
恨铁不成钢的谢策玄瞥了眼右边的一群呆头鹅。
“又被须弥那帮人抢先，就是因为你们这样，所以才总有刚刚飞升的仙人被他们抢走。”
季善渊老实巴交地笑了笑道：
“没关系，只要有谢仙君你在，人肯定不会被抢走的！”
自从谢策玄飞升成仙之后，这几百年来，已经很少有仙人会被须弥仙境忽悠走了。
谢策玄冷冷一笑。
“那是当然——叶时韫，收拾收拾桌案，赤水濯缨从今天开始跟你同桌。”
而被他点名的叶时韫看了眼从他身后走过的濯缨，眼神略带同情道：
“可是……谢策玄，人家已经坐到照识仙君那边去了诶。”
谢策玄猛地回头，看向在左边徐徐坐定的濯缨。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可能！
她方才明明——
叶时韫偏头看他：“谢策玄，你现在看起来真像个被负心汉抛弃的……”
“闭嘴。”
他面无表情道。
“诶呀好可怕好可怕少武神大人生气咯~”
煽风点火的叶时韫被季善渊连忙捂住嘴带走。
站在原地的谢策玄一语不发地盯着濯缨的背影。
视线尽头，少女雪白如芍药的裙摆散开，她慢悠悠地理好衣袍上的褶皱，从身旁的照识仙君手中接过书，道了声谢。
照识仙君也对濯缨出乎意料的选择有些意外，眸中带着几分好奇的审视。
但旋即，他抿出一个温和笑意，并未多言。
无论如何，只要人过来他们这边就好。
似乎察觉到身后那道不容忽视的视线，濯缨回过头来，冲谢策玄浅浅一笑：
“少武神大人还不坐下吗？上课的时辰快到了。”
少女面色如常，仿佛全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
谢策玄弯了弯唇。
好。
很好。
赤水濯缨，果真是一朵黑心莲。
-
扶桑学宫的课程持续到酉时三刻方停。
“我果然没看错，公主当真是个聪明人。”
挨了谢策玄一记头槌的霁华仙君将她送至沧浪殿外，他的额头已看不出半点痕迹，又恢复了初见时的翩翩风姿。
“里面是须弥仙境给公主的一点小小心意，还望公主莫要推辞。”
心意？
濯缨心念微动，就见沧浪殿的殿门从里面缓缓打开，四名容色秀美的仙娥立在门边，垂眸恭敬地向两人见礼。
不只是这四名仙娥。
濯缨放眼望去，原本简朴空荡的沧浪殿已焕然一新，一应家具全都换成了簇新的名贵样式，就连摆件也精致奢美。
打开箱笼，里面更有华服首饰无数，够濯缨穿一百天不带重样的。
濯缨平静抬眸：“就没点法器丹药之类的吗？”
霁华仙君面上笑容一僵。
这位公主看着出尘脱俗，怎么一开口还挺不客气的？
“这个……法器丹药，皆是上清天宫统管，公主若是需要，日后可徐徐图之。”
霁华仙君跳过这个话题。
“这四名仙娥都是凡间女子，公主若觉她们不合心意，过几日我再送其他人来给公主挑选。”
“凡间女子？”
濯缨的目光一一扫过四人。
“仙界的仙娥不都是靠点化而得？”
霁华仙君笑道：“点化所得的仙灵终归愚笨呆滞，不过是死物而已，这些机灵的凡人，才更配得上我们的身份。”
他看了这些凡间女子一眼。
“能侍奉仙人，也是她们前世修来的福气。”
濯缨定定瞧着他，唇畔笑意微凉：
“仙君恐怕忘了，我也是凡人。”
霁华仙君愣了一下，随即笑开。
“公主千金之躯，与他们自然不能相提并论，时辰已晚，公主今日便好生休息，若有什么缺漏，明日学宫再见时，务必告知于我。”
殿门阖上。
霁华仙君的脚步声渐远。
奔波一日，濯缨早已疲乏至极，她环顾四周，视线从这些对她来说毫无意义的东西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了这四名仙娥身上。
“你们怎么来的仙界？”
其中一人答：“回公主，奴婢的家人花了一两银子，将奴婢送来此处的。”
濯缨愣了一下，半晌才确认她说的是送，而不是收。
……真是离谱。
这个须弥仙境，真是说不出的离谱。
濯缨今日已没有心神再管她们的事，只挥挥手叫她们下去。
又将之前炎君留的药服下，这才感觉酸软无力的四肢稍稍恢复了几分力气。
扶桑学宫，果然也不是个什么清净之地。
只是——
脑海中回想起今日见到的上清众人，濯缨出神良久，浓密的睫毛在眼下垂落一片阴影。
这些上清仙人再不济，也是有仙籍能修炼的仙人。
上有帝君天后庇护，下有谢策玄这样的人替他们撑腰。
轮得到她这种自身难保的泥菩萨怜悯？
仰头饮尽杯子里最后一点药渣，舌尖苦得发麻，但濯缨看了看旁边的蜜饯袋子，却并没有打开。
她正欲看看夜色，一抬头，却见深蓝色的夜幕里掠过数道金光，金光四散开来，仿佛是在搜寻什么的样子。
九重天出事了？
濯缨眉头紧拧，诸多猜测在脑海中纷乱交织。
是须弥和上清？
不对，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怎么可能在今天突然打起来。
不是他们，那又会是……
余光不经意地扫过院内石桌，濯缨的视线顿住。
谢策玄之前给的蜜饯袋子被打开了。
“你虽然没一点修为，不过观察力倒是挺不错的。”
一颗蜜饯被人轻轻抛起，又精准地落进躺在屋檐上之人的口中。
濯缨循声望去，盯着那抹熟悉的红衣道：
“……九重天上的动静与你有关？你来这里做什么？”
以手为枕的少年懒洋洋地坐了起来。
“你猜我来做什么？”
濯缨不语。
红衣少武神在她警惕的沉默中弯起一个恶劣的笑意。
“当然是让你知道知道，跟须弥仙境站在一边的下场啦。”
正说着，一本书从他塞得满满的前襟掉落出来，正好砸在濯缨的脚边。
夜风拂过，书页翻动。
濯缨拾起一瞧，内页皆是些医术药方，封皮更有天医府的落款。
她拿起书抬头看向檐上少年。
“外面的那些动静是在找你？你去了天医府偷书？”
谢策玄见她这么快就猜中了，顿觉索然无味地翻身而下。
他抖了抖红衣上不存在的灰尘，道：
“炎君今日抓了我一回显行，必定觉得我不会再去，不过那个老头也够精明的，他怕我再去偷书，直接将所有医书的书名全都抹了。”
濯缨眨了眨眼：“所以？”
“所以我就全都拿走了。”
仿佛觉得自己做了件极得意之事，谢策玄将怀中其他几本芥子袋都装不下的医书取出，在濯缨眼皮底下晃了晃。
“现在长孟正带着戍守的天兵四处缉拿我呢，你只有一晚上的时间，从这里面找到你需要的那本，明早卯日星君司晨时，这些书都得还回去了。”
今日濯缨收到的东西实在不少。
但她看着这一摞摞医书典籍从他袋中落下，只觉得天底下再没比这更贵重的礼物了。
一旁的谢策玄见她苍白纤细的手指拂过封页，双手环臂道：
“书也不是白给你偷的，你得告诉我——”
玄色战靴踩在院内石凳上，他俯身逼近几分，浓黑如墨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瞧着眼前垂眸不做声的少女。
“你今日为何选了须弥仙境。”
这一点，谢策玄真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
若是输给比他强的，那他心服口服，可输给须弥仙境那群弱鸡——
“答案不是很显然吗。”
濯缨终于抬眸，对上少年疑惑不解的目光。
她唇角微翘，眼尾勾起一点笑意，如月下幽昙在她眼底徐徐盛放，绽开一种惊心动魄的殊丽。
“因为我知道，即便选择了须弥仙境，你，还有上清天宫，也不会伤害我，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