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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七 郎如玉

  赤红马儿飞驰,惊得街坊上行人商贩无不色变。

  马背上的俊逸少年一脸怒容,手持银枪,竟像个将赴沙场的玉面修罗。谁敢拦道?怕是碰着即死挨着即伤。

  这杀气大盛的英姿小将却不是别人,正是蔺姜。

  上午时,白弈特意着人将他寻了出来,给了他一支碧玉簪。一支碎作两截的碧玉簪。他起先愣住了,听得白弈说了几句,旋即大怒而起。

  那魏王李裕于殿前保举裴远为工部侍郎领两道巡察御史,督办荆襄川蜀治蝗赈灾事宜。李裕亲自担承征调赈粮,又先从魏王府中捐出五千石粮来,其征粮治蝗之坚决,令诸王公纷纷闭门乍舌。

  贵胄们自是拒不出粮,以皇帝之叔父齐王李元愔倚老卖老最为嚣狂,竟放言其私仓中已连一粒存粮也无,若李裕有胆子去搜,搜出来多少就给多少。皇帝的皇叔犹自如此,其余人等自然望风跟随。一连数日已过,李裕总共也就收罗了万石不足米粮。

  无奈之下,李裕便着人给白弈送去一样东西,正是当日别院中墨鸾遗落的那碧玉簪。李裕让大司马府出面请旨调遣兵马协助征粮。

  这本是一石二鸟之计,既解了征粮之急,又将白氏拖下水来与他李裕拴成一股绳。

  但不想大司马府却将此事推于了任兵部尚书的蔺谦,由蔺谦出面保举了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率兵协助魏王。蔺谦有姜宓公主的一层关系作保,又有蔺姜这好儿郎承欢太后膝下,自然不怕牵连。而那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却是故吴王妃窦氏之兄长,与吴王李宏有连襟之谊。于是,这忽而成了魏吴两家一场角逐,局势顿时诡秘。李裕着实不曾想到白氏竟待到他上船之后这么敲他一闷棍,纵然心有不忿,却也只能先按捺忍下,以大局为重。

  但白弈心中需待宣泄的暗潮远不止如此。明面落子布局毕了,他转身将那断了的碧玉簪给了蔺姜。依着蔺姜的个性,决计不会将不利阿鸾的事儿透露出去半个字,但定会去寻李裕的麻烦,若正闹场时,再请上个贵人来瞧上一瞧,想必魏王殿下就此是要受用不尽。即便蔺姜真将李裕打了个半死,拎到皇帝与太后面前,皇帝又能听谁的,太后又会保谁呢?

  此时白弈眼底泛起的笑意已是掩不住的阴寒。

  总而言之,只等看好戏一场。

  蔺姜暴怒之下,提枪策马直奔神都那最为奢华的胡姬酒肆笑春风——魏王李裕此时正于此设宴齐王,商谈征粮事宜。

  待到那笑春风门口,两个胡奴笑迎上来牵马,蔺姜手推一个,枪打一个,两步入的堂上,一把揪了堂中主人厉声问道:“李裕那浑蛋在什么地方?”

  他竟直呼魏王名讳更叱之为浑蛋。那酒肆主人一时唬得傻了,做不出半点反应。

  蔺姜见这人迟迟说不出话来,恼得将之扔在一旁就往里闯。

  他径直寻了后堂雅苑去,果然见李裕与齐王李元愔坐于暖阁,一旁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也在,苑子里碧眼白肤的胡姬歌舞正欢。

  那升平靡靡之气激得蔺姜愈发怒火中烧,扬手便将掌中银枪投了过去。但见银光电掣,正正刺在那一方案几中央,直插没入木搭地台里去。

  李裕与齐王正杯盏委蛇,忽然一杆枪当空飞过来,两人俱是大惊,抬头时,那银甲红巾的小将已到面前。

  “蔺卿这是——”李裕大感意外,话还未完,人却已被蔺姜抓了衣襟撂倒在案上,侧脸,冷森森是那枪杆子。

  “信不信我把扒光阉了挂玄武门上示众去?”蔺姜俊朗面容已因愤怒而凝上了邪气冷笑,说话时,他已唰得从腰间抽出柄寒气逼人的剔骨尖刀来,手起刀落,李裕腰间金线玉绣的腰带已落在地上,再一拽,但听得衣帛裂响,外袍也垮了大半。

  可怜李裕震惊太过,一时竟愣在案上了。

  杯盘酒水狼藉一地,苑中美姬们早作惊鸟散,那齐王拖着白胡子吓得发抖,不知究竟什么状况,但瞧见李裕被人压了衣衫扯去大半眼看就要上刀子,不禁愈发面无血色。毕竟同宗一脉,视之不理、见之不救,非道也。

  “小将军息怒,有话好说……好说……”齐王慌忙壮胆上前就要拦蔺姜。

  “好说爷的头!”蔺姜一手拎着李裕,竟飞起一脚将齐王踹到一旁去,“也不是个好东西!多少灾民饿死路旁,找借点儿米都舍不得拿出来,竟还在此好酒美食左揽右抱?不想一起挂外头就给小爷滚!”

  齐王给他踢得惨呼,抱着护上来的奴子双股打颤,跌跌撞撞往窦宽身后躲。

  李裕给蔺姜摁在案上,猛听蔺姜说到征粮,浑身一激灵醒过神来,瞅准蔺姜分神空档,反拧了蔺姜手,一个鱼打挺跳下地。“六叔公,蔺卿说的在理,您宅心仁厚必不能坐视黎民受苦,您只需拿出两万石粮来,待灾患过去收回来还您就是了!您不举旗,枉死多少条性命!”他一面钳住蔺姜,一面如是高声说道。

  齐王年事已高,早被

  吓坏了,哪里还分得明白是李裕临阵假蔺姜的威风来诓他,缩在窦宽身后一气儿应声:“借了。借了。借就是了。”

  蔺姜见此情势,不禁大笑。“好,李四郎,算还有种!”他振臂脱开李裕钳制,手中尖刀却握得愈紧,便像只将击的豹子般猫腰碎步,紧紧逼着李裕。

  看他架势,分明是要大干一场。

  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再耐不住静观,欲要上前阻拦偏又被齐王拽住后腿,无奈之下只得厉喝:“蔺卿!休要胡来!”

  蔺姜闻声笑道:“窦大将军赶紧带那小老儿走避罢,我今日杀了这畜生也与他人无忧!”说话时,他已瞅准时机,一下扑上去,又与李裕扭打成一团。

  窦宽干著急也无法,只得斥那几个还愣在一旁的仆子:“还傻愣着!快去请蔺公!他家这小儿郎是疯了!”

  李裕震惊毕了,不免大怒,扳上蔺姜大臂,斥道:“蔺姜好大的胆!有事且说便是了,没头没脑动的什么手?”

  蔺姜只不理他,分毫不手软。

  李裕虽说也习得武艺,但哪及蔺姜上过沙场带过兵将,加之养尊处优,很快便落了下风,被蔺姜擒肩一摔砸在屏风上。硕大屏风整个轰然倒下,雕木边角硌在身上,痛得他两眼犯花。他咬牙强透出一口气来,问道:“蔺卿这到底是所为何来?小王几时疏忽得罪卿了?”

  蔺姜依旧冷笑不答,剥了李裕内衫反绑他双手,将之放倒地上就扒裤子。

  窦宽见此惊得大喊:“蔺卿快住手!当真是疯了么?!”

  蔺姜依旧不应,压住李裕两条腿,刀尖儿寒光大盛。

  正此关头,忽闻一个女声惊呼:“们这……这是搞得什么?!”

  有女子说话,蔺姜这才由不得顿下,抬头看去,见两名贵妇在一众仆婢簇拥下立在苑前,其中一名著一身锦蓝缎子滚银边儿的骑装,青春貌美,正是魏王妃胡海澜,另一名著长孺裙,披猩红流苏薄棉纶,戴着帷帽瞧不见长相。

  胡海澜见自己的郎君被个少年小将摁在地上,几乎扒得精赤,一时目瞪口呆俏脸煞白。

  李裕闻声也望去,瞧见胡海澜,登时脸也白了。

  蔺姜眼在魏王妃与那贵妇身上转了一圈,仍不愿罢手,只按着李裕,一手握刀。李裕此时亦不敢奋起挣扎。窦宽又还被齐王死死拽着。胡海澜也不知所措。情势瞬间僵持。

  忽然,却又听一声怒斥:“这孽畜!还不快住手!”应声时兵部尚书蔺谦大步奔近前来,一身官袍玉带,显是直接从尚书省赶来的。

  “阿爷……”一见父亲来,蔺姜才终于稍稍露出些怯色,松了手。

  蔺谦上前一巴掌将儿子扇边儿去,忙将李裕扶起,连连谢罪。

  蔺姜挨了父亲一巴掌,脸上火辣,瞧见父亲对李裕恭敬模样,心中却愈发愤恨,不禁嚷道:“阿爷——”

  “闭嘴!”蔺谦怒瞪儿子一眼,跟上去又是一脚,“还胡作非为到魏王殿下头上了!”

  “阿爷!分明是他先——”蔺姜暴跳起来,话才到嘴边却猛得刹住了。他不能说出来,说出来阿鸾可怎么办……?他眼神一烁,哼了一声,负气道,“君子不夺人之美,那胡姬分明是我先好上的,魏王殿下既然迂尊降贵强要臣下的女人了,怎么就不允我找殿下一决胜负?”

  他这一番说辞,气得蔺谦两眼发黑,指着他“”了两三声,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胡海澜从旁闻之,眸色立时由惊转怒,紧紧盯着李裕:“李裕!我还道怎么忽然有人来说与蔺公家的小郎打起来了呢,原来……原来们就是为了抢一个胡姬?”她气得甩手便走。

  “阿棠!”李裕又惊又急便想去追,跳起来才想起自己衣不蔽体,慌忙去掩,恨得他面上青一阵黑一阵,指着蔺姜怒道:“我什么时候跟抢什么胡姬了?——”

  “行了,穿上衣裳再说罢,大王也不嫌光着丢人。”李裕正要发作,却被个凉凉的女声喝止。那戴帷帽的妇人这才缓步走上前来,拈起散落地面的残衣丢在李裕身上。

  听得她说话,李裕由不得打了个哆嗦,立时偃旗息鼓下来,垂着头,喃喃地唤了声:“母……母妃……”

  “还晓得认娘啊,我还怕便是父皇来了也认不得了呢。竟然为了个胡姬搞得鸡飞猫叫的。”韦贵妃又斥他一句。

  诸人顿时大惊,慌忙拜见。

  李裕哑巴吃黄连,想分辩也说不出口,气得险些背过去。

  韦贵妃先向齐王问了礼,又一一礼还了蔺谦与窦宽,对蔺谦道:“这小儿郎胡涂得很,公乃国之栋梁,是明事理的人,还望莫要与他一般见识。”言外之意,便是要蔺谦将事情压下,莫要声张。

  蔺谦自然理会,忙与贵妃应承下来,又将儿子责骂一番,恳请贵妃与魏王既往不咎。

  韦贵妃谢过蔺谦,瞥一眼

  李裕,示意他也该说些什么,偏李裕勉强穿上几件衣裳还黑着脸闷在一旁,气得韦妃一把揪住他耳朵,高声唤道:“还不准备车障将们大王塞进去!凉着他在这儿作猴耍么?”

  几个早呆傻了的王府仆子这才还神,忙忙备起车障,又抬来贵妃的小步障,娘儿俩一前一后打道魏王府。

  待到闹场散去,蔺姜被父亲半拖半拎揪出酒肆,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蔺谦顺手抽了儿子马上挂鞭,当街便要抽人,被窦宽拦下。

  蔺姜往那赤驹儿身旁一躲,委屈道:“阿爷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我也没真把他怎么着啊。”

  “有胆子胡闹这会儿躲个什么?”蔺谦用马鞭比着儿子,又急恨又无奈,“我胳膊肘往外拐?好,我就现把拎到刑部司衙去领它二百脊杖,小兔崽子才知道什么叫胳膊肘往外拐!”

  听一向风度堂堂的父亲当着外人也骂上了,蔺姜心知父亲是动了真怒,若真拗起来赏他二百杖,怕是要给碾成张人皮。他这才真有些怕了,赖在马旁儿不出来,嘴上却还要逞强:“我是小兔崽子,阿爷便是兔儿爷了……”

  “——!”蔺谦气得手抖,又要抽人。

  眼见爷儿俩是杠上了,窦宽赶紧又将蔺谦拦住,一面劝,一面拼命给蔺姜使眼色:“还不快回去上职,回头太后寻了!”

  蔺姜伶俐,忙不迭顺台阶下来,牵马便溜。

  蔺谦惟有大叹,只恨儿子不成器,大事不登堂,胡闹最在行。

  窦宽又说些宽慰之话,将话题带开去,蔺谦才渐平了怒气。

  临别时窦宽问:“蔺公荐我来担这征粮的差事,究竟是怎么个想法?”

  蔺谦微微怔忡,思虑一瞬,应道:“凌广,国之大计自是以民生为要。”

  窦宽微笑,心觉蔺谦此言太官腔。“民生之计末将自然理会得。但既是公举荐我,我也需要与公交个底才是。”他站下来,道,“这粮要征,但我可不替那魏王殿下征的。令郎究竟与他有什么过节我不知,但我妹丈与外甥现今正在武德殿罢。”

  他这般爽快,蔺谦听闻兀自叹息,却不多言,与之辞别便登车而去。

  香汤白雾缭绕,宛若蓬莱仙境。李裕洗过身,只围了条罗巾子浸在热汤里,两个跣足纱衣的婢女跪在身旁,替他推拿瘀伤。李裕将头枕在汤池的雕石壁上,晕懒着,不禁发出舒畅的低吟。

  他才送走了母亲,难免又被母亲训诫一番。

  母亲一直嫌他莽撞妄为,又拿李乾与陆氏女之事说他,要他多与他三哥学着些,还要罚他抄心经。

  他一直心有不服。

  那一件事,本就是皇祖母示下的,他不过是想借此良机敲东宫一笔。皇祖母既然要杀陆氏女,早该料得到九郎那痴儿熬不过此关口,白死也是死,如今怨怪到他身上,还当真要兔死狗烹么。

  婢女拿捏劲道不稳,他痛得皱了眉,心烦意乱将两个小婢轰走,翻身阖目趴在水里,忍不住暗骂。

  那姓蔺的小子简直是个蛮疯子!真是莫名其妙!

  他生生吃个哑巴亏,母妃也不听他解释。阿棠。阿棠就更别提了,多糗都给她瞧了去,这会儿只怕又气回娘家了。

  想到胡海澜,李裕又窘又急又懊丧,不免闷闷叹出声来。

  他八岁上识得阿棠,两人一处长大。他是真喜欢她。打从那丫头为了抢个蹴球与他滚打一架起,他就认定了她。旁人都道她是个又骄蛮又霸道的凶婆娘,但他知道,那丫头呀,从小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痴人儿。

  他得尽早把她接回来才是。就别走正门了,胡公气上头来铁定不让进,指不定还大杖子打出来呢。拍两块膏药直接爬墙去罢。

  他下意识自己揉一把腰上瘀伤,立刻又痛得哼哼两声,心里早把蔺姜骂了八百万遍。

  忽然,一双纤手摸上他腰间来,不轻不重细细推揉,捏得他神儿也要散了。

  他猛地惊起来,一把抓住,问了声:“阿棠?”嗓子竟有些发紧。

  手儿自他掌心抽离,覆上他眉宇,他感觉那娇软的身子偎进怀里来,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抱了,睁开眼来。

  兰芷馥郁的水与雾浸湿了洁白衣衫,贴体勾勒出成熟曼妙的线条,海澜披散的青丝在水面浮散,便像浓密乌藻,耀出水润光泽。

  “回来了。”李裕不觉痴了,情不自禁,又抓住她的手,傻傻地问:“……不生我气了?”

  “我为什么不信我的郎君,要去信旁人的浑话?”海澜将头靠在李裕胸口,倚着他,忽然却又给他当胸一拳,“若真敢做那等事,我就先……先做了!”

  李裕知她已不恼了,心中喜悦,笑出声来。“当真把我做了,可怎办?”他将海澜抵住,俯首在她耳畔低语,一面吮上小巧耳珠,手已探进海澜衣内去。香汤滋润,浸的

  女子体肤愈发幼滑细嫩。李裕由衷低叹,痴缠她唇舌许久,又将亲吻绵密印在她颈项胸口,掌心灼热已向柔香花底摩挲过去。

  “又来!就没个正经时候!倒是先想想清楚,这阵子又开罪谁了,要这般整!”海澜早已双颊桃染微喘连连,含羞佯怒要逃。

  开罪谁?总不过是那几家。弄明白了又如何?眼下也不能打还去。李裕心底哼一声,懒怠多想,将海澜捞回来,甜腻腻一挺腰。

  “强盗!方才还一副惨相,这就将息好了?”海澜惊呼一声,面上涨红,眼角却淌出娇媚来,下意识抱住他肩背。

  “试试不就知道了?”李裕坏笑着又吻上她,就此一池春水,即行鱼乐。两情相悦正恩爱,哪还顾得什么伤痛,操练也只当是活血化淤罢了。

  海澜任着他驰骋,仰颈倒在白雾蒸腾里咬唇嘤咛,待到兴尽潮却,两人和着一身水汗,相拥浸在汤里。侍奴们换来新烧红的铁蟾蜍,推入池中,嘶嘶作响。海澜将半张脸掩在水下,吻着李裕胸口,喃喃的问:“四郎,当真有那么要紧么?若我说,只当是为了我,将日子过得安平些,肯不肯……?”

  李裕揽着爱妻,沉默无言。“我不甘心啊。”良久,他苦笑,“若说东边儿占了个嫡出的乖,那现下武德殿上那位主又怎么说?”他眼中忽然显出凶狠凌厉来,笑意转凉,“说的好听了是宸妃,扒开里子来不过就是我阿娘昭阳殿下的一个奴婢,她若不死,父皇还能特立了个五夫人的位置给她?如今倒好了,生个儿子压在我头上,我还得管他叫声阿兄,连阿娘都叨叨着要我跟他学!”

  “好啦!又在胡说了。”海澜拧眉嗔他。

  李裕似没听见她劝一般,依旧愤愤道:“凭得什么?莫非我当真比他们差些了?一个软坯子,一个失心疯,偏还就——”

  “菩萨!快别乱嚷嚷了!”海澜慌忙掩住他口。李裕眼里灼灼的是积郁。他这人,自幼争强好胜,如今这般情势,叫他怎么不难受。胡海澜心中不禁一痛,一下下抚着他胸口,轻声哄慰:“谁说不如他们了,打小就样样都比他们强的。”

  李裕握住海澜的手,安静下来,滑坐香汤,闷闷的再没开口。

  天朝凤和元年早冬,梅花早盛,绽成了冰天寒地中的一抹明丽。

  太后意兴盎然,携了墨鸾在内廷花园走动赏梅。她看得悠然,在花木间缓行,眼中光华明灭,牵一枝花来面前嗅嗅,怅然道:“这样的脾性。若是肯随着百花在春天开来,又哪里用受天寒地冻的苦。”她忽然顿下,眼角唇边却淌着笑,骄傲与悲哀错缠。她又叹一声道:“可惜。却也无从选择便已注定了要生在冰天雪地里了,要么傲寒而立,要么,便只有覆灭。”

  墨鸾由不得心头一震,隐隐竟觉得,这说似与她听,又似在说太后自己。她静看着面前已步迟暮的雍容老妇,一时感慨万千。

  忽然,不远处却有闹声传来。

  太后依旧闭着眼,眉却皱了起来。“墨鸾,替我去看看。”她缓声如是说。

  墨鸾应声过去,见一赭衣常侍领着几个婢女侍从小心翼翼追着个紫绣锦衣的孩子。那孩子看来不过四、五岁光景,正追着只毛色翠绿尾尖儿绯红的鹦鹉跑得忘乎所以。

  只听那赭衣常侍急唤道:“世子,您慢点,仔细别摔着!”

  那孩子却没听见一样,跳起来一扑便险些摔在地上。

  众人失声呼叫,鹦鹉却轻轻巧巧又往太液池方向飞去。

  赭衣常侍紧张得满脸是汗,忙跑上前去就要抱那孩子。

  那孩子却一扭头,小眉毛一拧,小眼睛一瞪,伸出一根肉乎乎的小手指,嘟着张粉嫩嫩的小嘴道:“福奴,看那边,阿翁和阿爷来啦!”

  赭衣常侍闻言大惊,忙回身去拜,一众小婢女侍从也俱是低头俯身。

  那孩子却揪住空档,一溜烟又追着鹦鹉跑了,格格的笑声撒了满地。

  赭衣常侍这才晓得自己上了当,又急又气,哭笑不得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又领着人赶追过去。

  好鬼精灵的个孩子!这孩子实在讨人喜欢,看这阵仗,莫非便是吴王的那一位世子、陛下的皇长孙李飏了?

  墨鸾从旁看得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想打扰那孩子玩兴,转身准备回复太后。不想尚未迈出步去,却听那边“扑通”一声水响,紧接着惊呼乱叫顿起。墨鸾登时心紧,回身去看,脸色刷得便白了。

  一波碧池上,小脑袋沉沉浮浮的,太液池畔乱成一片,哭的喊的奔走寻人的,那常侍张福也已跳进湖里去,却不大识水,非但没把世子给捞起来,反而是一副自己也快要溺毙的模样。

  这孩子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眨眼就把自己玩进了太液池?

  墨鸾大惊不及细思,只想到要先救人,当下纵身跃入水中。

  自幼长在湖边江畔,她水性极好,眼见李飏在水里拼命地扑打着

  四肢,忙靠上前去,一手抓住他小小的胳膊不让他乱动,另一只手努力将他的头托出水面。

  万不曾想到,李飏似乎还未意识到已有人来救他了,仍是拼命地踢打着。墨鸾不防备,被他正一脚踹在胸口上,胸口猛然剧痛,一口气岔开了,脑子里便有些发晕。那孩子却又沉了下去。

  墨鸾心中暗呼不好,忙稳住自己,仗着水性浮起来唤了口气,再潜下去,见那孩子似乎又呛了好几口水,已不怎么挣扎了。

  他安静了自然好救,却也危险了。墨鸾忙将他拽出水面拖上岸去,按住他胸口揉了半晌,待看见他吐出水来,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刚一上得岸,岸上人已疯了一般涌来,早有绒毯子递上将小世子裹在里头。张福也被人拉回了岸上,趴在旁边浑身发抖,不知是怕还是冷。

  李飏像只浑身湿透的小猫一样缩在毯子里慢慢睁开眼睛,一看见张福却笑了,他伸出小手来摸摸张福的头道:“福奴,看,这回阿爷真的要来啦!”

  听见小世子说话,张福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人色,反而俯地痛哭。他哭哭啼啼地道:“世子心肠好,还逗着小人……”

  “别哭呀,我以后不追鹦鹉了!”小世子认真地嘟着嘴,这次却又拧了拧小脑袋。

  这孩子刚死里逃生,却还想得到宽慰旁人,小小年纪实在是不简单的。墨鸾不禁莞尔。她浑身也湿透了,冷风一吹,瑟瑟的发抖,加之方才挨了一脚,旧伤处又隐隐闷痛起来。她忍不住蹙眉,以手摁住。

  不想,她一动,李飏忽然瞧见抱着自己的是个陌生女子,顿时就愣住了,孩子心性与死里脱生的后怕劲儿一齐涌上,竟“哇”得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阿爷!我要阿爷!”

  墨鸾给吓坏了,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

  张福见状急忙将李飏抱过来,礼道:“多谢小大姊了,还是我来罢。”忙乱中,他却错将墨鸾当作了宫女。可李飏却连张福也不让抱了,愈发大哭大闹又踢又咬起来。

  武德殿内殿上,吴王李宏正阖目团坐,不同一般男子,他戴一只羽冠,乌丝如绸披泻,宽袍大袖,分明是道家逍遥俊逸风范。他眉宇间一派安宁祥和,然波澜不动。

  一旁坐榻上一人,却是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

  窦宽看李宏像个玉雕一般坐在那儿,急得气不打一处来。他特意来寻李宏,本是想与他说那征粮之事,不想李宏却一脸寡淡,任他自说自话了一炷香功夫,连眼也没睁开过。“妹丈,我与推心置腹,倒是给句明话呀。”窦宽闷声道,“就算不为自己,不为们李家的天下,好歹总要为了阿宝罢。如今皇嗣仁弱,长此以往必有外戚篡权,待到那时,国贼能让和阿宝好活?再说魏王,他可也是个手腕毒辣的,将他当兄弟,他又能待和阿宝有几分好?那前车之鉴坟上的土还新着呢。当真以为,不去招他们,他们便也不来招么。我不信整日念这些经啊道啊的真念成个痴子了!”说到激动处,他情不自禁站起身来,手已紧握成拳。

  李宏依旧静如止水,静默许久,才得轻声长叹:“别和他们争这些。没意思。帮着四郎早些将粮征上来,民为国本,救民为大。”

  “三郎!总想想阿俏罢,她泉下有知,见这副模样该多伤心?便忍心让她眼睁睁看着和阿宝为人鱼肉么?”窦宽忍不住大呼。

  这字字恳切欲泣,更提及亡妻,李宏由不得眉心微跳。但他依旧阖目镇静,又待良久,才轻道:“凌广兄,且去吧,我与说过好些次了,莫要私谒。”

  一句“莫要私谒”堵得窦宽大为郁闷,眼见多说也无益,叹息无奈,只得起身告辞。

  正当此时,忽然,一个侍人连滚带爬扑上殿来,慌乱高呼:“大王!世子落在太液池里了!”

  惊闻此言,李宏脸色一白,猛睁开眼,一下子站起身来,再也静不住了,急急由那侍人带路赶去。

  太液池畔已闹作了一团,在场众人各个愁眉不展,束手无策。那五岁的孩儿哭得哽咽不接,好不凄惨,观者揪心着急却也无计可施。

  正此关头,一双手却直接将孩子抱起来。“阿宝乖,不哭,阿爷在呢。”好温柔的男声暖暖地哄着,那长袍俊雅的男子,温润华贵,一脸柔软疼爱。

  “阿爷!”李飏哭喊一声,抱住父亲的脖子愈发哇哇大哭,恃宠而骄的将涕泗蹭在父亲身上。

  李宏抱了儿子,一面哄着,一面观扫四下,一眼便瞧见那坐在地上浑身透湿的女子服饰与宫女青衫不同,登时心紧,忙问:“敢问是哪一家的小贵人?此大恩,小王定当登门拜谢。”

  墨鸾见他们父子和乐,才放下心来,忽然听见李宏问她,忙起身应话,却不想猛站起身时,竟胸口裂痛,耳中嗡响,冷不防嗓间一甜,一口血喷出来眼前便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