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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晏兮回到琼树仙舟上时,东方微弱现了一抹鱼肚白。

  彼时舟头上正热闹,辛夷踮脚指挥着舟上的无灵精怪,沿着舟身轮廓泼洒驱虫的药粉。

  而挤在她身旁的凌泉,则是侧身探头指指点点,口中叫嚷着什么假若辛夷还钱给他,他保证为她驱虫赶秽之类的话。

  “喜喜!你可回来了,我们能走了吗?!这山上好多猫毛虫呜哇哇!”见晏兮归来,辛夷忙不迭将身旁的凌泉一把推开,奔到晏兮面前,直直就开始哀嚎诉苦道。

  “事办完了,马上就走。”晏兮将将在琼树上站定,一答完辛夷的话,便就蹙眉急急发问,“他回来了吗?”

  辛夷不明所以地无辜道:“谁啊?”

  “言憺神君。”顶着凌泉投射过来的视线,晏兮犹豫了一刹才张口,“他回来了吗?”

  “啊?那个妖族神君,他没跟我们一起出去呀?他从哪儿回来呀?”辛夷懵懂的回答,显然不能指望她。

  晏兮随即扭身看向凌泉,后者亦是摊手作答:“自昨夜跟着少境主入山后,本君就未曾再见到言憺神君。”

  晏兮蹙起的眉梢未落,她未置一词,便就挥袖转身往舟尾的琼楼而去。

  神器心随意动,舟上纷扬的琼花为她引路,晏兮疾步行至了言憺所住的那间楼阁前。

  天还未完全亮,万物都拢在晨雾里,一片蒙蒙。

  在晏兮抬手叩门前,房内响起了冷寂的人声:“少境主,我已经回来了。”

  隔着薄薄的一扇门扉窗棂,有微弱的呼吸声氲在雾气中,能听出出声那人离得很近。

  他该是就站在门前,同她说话时,二人之间只隔了琼楼的木质门扉。

  “可以继续启程了,少境主,江城的祸事,拖不得。”只听他的声线,听不出丝毫异常。

  他照旧是那个公事公办、言行无失的神君,今夜晏兮在他身上,瞧见的那一缕无措仓皇,仿佛只是南柯槐蚁一场。

  可……究竟是拨乱反正?还是有意躲闪?

  这一点恐怕只有房内的人,自己心里清楚。

  晏兮叩门的手顿了一下,但她并未垂下腕骨,她动作不改,仍是轻轻扣了两声门扉:“自然如此,不过,方才神君走得急,我还未将那链子的用法告知神君。”

  房内那道时隐时现的呼吸声,霎时间听不见了。

  静。

  琼楼所在,二人所处,了无声息的静。

  嘎吱一声,房门乍响。

  紧闭的房门露出了一道缝隙,借着这道缝隙,一只指节分明骨感十足的手伸了出来。

  冷寂的声线随之再次响起:“不劳烦少境主了,算计有苏斐,搭上少境主的物件,不值当的。”

  “这链子,还是物归原主吧。”神君平摊的掌心之中,躺着的赫然是那条玉石足链。

  窄窄一条房门缝隙,沿着房内人伸出的手望内看,至多只能望见神君繁复的白色外衫。

  其余的,皆拢在了夜色雾气里。

  明人不说暗话,他不会听不出来自己的托辞,正如晏兮不会听不懂,他的借口推诿一样。

  晏兮不是天生冷面的那类人,若非情况使然,她也不愿整日冰着脸同别人针锋相对,端着气势咄咄逼人。

  可显然,大多数情况下,由不得她选。

  晏兮抿唇冷淡出声:“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要回来的。”

  弥散的雾气,含着湿润的水气,一如昨夜沾湿足腕的水露。

  隔着只开了一道罅隙的门扉,那人昨夜低眉无措同她说话的模样,好似忽然又被拉近到了眼前。

  少时尚且有能够无所顾忌,心中想什么话就说什么话的时刻,到了如今,顾忌这个又忧心那个,反倒委屈起自己,时时刻刻绷着弦虚伪造作起来了。

  有什么必要和他拐弯抹角、虚与委蛇,说这些什么他们压根并不在意的话?

  “言憺,你现在不想见我是吗?”晏兮望着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在言憺再次出声前,扬唇选择了开门见山,“你可以不见我,但是你必须得回答我。”

  “翠岩山上,我所看到的,那是什么?”话附在雾中,晏兮一字一顿。

  半扇门之后,神君再没有动作。

  晏兮仍旧垂眼凝视着,悬在半空当中的那只手。

  僵硬到木然,恐怕和关节嘎吱作响的木头偶人也差不了多少了。

  阒然无边,无人应声。

  晏兮收回视线,再度启唇:“这个问题神君若是不方便回答,那我换个说法吧。”

  “翠岩山上,我所看到的,是真的吧?”晏兮这一问,算是疑问,却又带着肯定的语气。

  天际线的那抹白,随着时间流转,越发凸显。

  又是一阵静默,铃音微不可闻轻晃一声,举着的那只手缓缓垂下了。

  “是。”微哑的男声响起,晏兮屏息等待间,门后的那人这样开口。

  猜到是这样,猜到他会承认。

  但他当真这样直白应答时,晏兮还是怔然无言了一瞬。

  舟头的二人,终于迟缓地意识到了异样,隔着大半个仙舟甲板,他们接连传声问询了过来。

  “喜喜,怎么了?那个神君回来了吗?”辛夷扯着嗓子冲着舟尾琼楼的喊话声,落在耳中飘渺。

  与之相比,凌泉掐诀将声量放大,递至他们二人耳畔的声音则清晰不少:“少境主,有何事?”

  晏兮循声微微侧身,遥遥望向了仙舟那头翘首以盼回应的二人。

  有何事?他们此行是去捉拿堕神的,可同行之人,却有了堕神的征兆,这算是什么事?

  而更致命的是,若他堕神,其害不可限量。

  恐怕有苏斐所犯的祸事,放在他面前,也只是会沦为小儿玩闹。

  一门之后,房内未燃灯,昏暗之中,门外神女的侧影轮廓,隔着薄薄的窗棂纸,被映得清晰分明。

  门后神君从始至终都未变动的眸光所在,直到此刻终于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改了。

  言憺徐徐扭身,桌案上的水镜,照出背身而立的神君面庞,冷寂的一张脸,分毫情绪波动都瞧不出来。

  他只是无声凝视着水镜中的那人,眸光若厌恶又似黯淡。

  挺直的脊骨,漠然的五官,像是在审视旁人,又宛如是在等待判决。

  即便水镜当中的那人,现今额心已是空无一物。

  “无事。”清澈的女声自身后平淡响起,背身过去的神君陡然一怔,“言憺神君已经回来了,我们现在就走。”

  神诀加持之下,神女的声线被放大得极厚重。

  “嘎吱”一声,门扉推开的那道缝隙,自外面被人轻轻带上了。

  神力一闪,仙舟一荡,琼树平缓启动,再度浮上了高空。

  脚步声渐远的刹那,房内的妖族神君当即转身面向门扉,他面上的愕然未消退,连带冷寂的声线都带了一抹愕然的情绪:“为什么?”

  远去的脚步声乍停,像是不确定外面的人能否听得懂,他顿了顿,又哑声补充道:“为什么……不说?”

  “说了有什么用?”晏兮出言平静,神色之中的讶然不解全然无掩,她理所应当撂下这样一句话,“我不是来羞辱你的,也无意大张旗鼓,让你颜面全无。”

  房内的人,眼睫颤了颤,几息之后,在脚步声彻底远去之前,匿在阴影之中的神君,倏忽抬手触向了门扉。

  门未被推开,门扉之上,随即浮出丝丝缕缕的光耀。

  神力无情,割破了神君的衣袖——这是画地为牢的阵法。

  阵法被触动的刹那,远去的神女如有所感般顿了顿步,微微侧首。

  剑锋在她手边若隐若现,是防范的姿态,晏兮静静等待着房内人对此的反应。

  一息,两息,神力从被触动的肆虐再到缓缓平息,现出的囚阵渐渐黯淡,房中那人没有反抗。

  剑锋缓缓隐匿,晏兮收回视线,重又迈动了步子。

  神女的脚步没有往日的和缓,像是不可避免的稍沉了些,好似此刻东方的天光云影,虽见光亮,却终究是背负了些许暗色。

  玉色的琼楼笼在晨雾内,门扉静闭处,无边沉寂,了无生息。

  雾气消散又聚拢,天色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再有人声时,已是两日后。

  晏兮的声线沉稳,是不带情绪的公事公办:“此事我已上报了九重天,最晚明日,就该会有妖神殿的仙官,下界前来将神君……迎走。”

  话说是迎走,可任谁来听,都能知晓这迎走和拘走也无什么差异了。

  琼楼门扉,死寂如常。

  晏兮迟疑一刹,出声软了些,她话锋扭转又补充道:“神君与有苏斐的仇怨,我还记得,可事已至此,往事已矣,有苏斐的罪责,自有九重天裁决,捉他归案一事,神君不必执念过重。”

  凡事要分轻重缓急,有苏斐和恶神后裔孰轻孰重,妖神殿不会不知道。

  “我的情况,妖神殿清楚。”隔着画地为牢的阵法,房内静默一刻后,传出了人声。

  晏兮轻蹙着的眉梢无意识地松了些:“神君知道就好,神君的情况,再同我们入江城,的确不合适。”

  房内又静了静,顷刻后,再度有声音传来,言憺的声线照旧平稳,听不出情绪来:“是我有堕魔征兆一事,妖神殿一早就清楚,在放我下界前,就清楚。”

  而思忖清楚他所言的晏兮,第一反应便就是惊疑:“神君是在说笑吗?!白泽神尊,怎会应允如此不成体统的事?”

  晏兮的确从她阿爹那里,听过这位妖族神尊不拘小节的行事作风,可放任有堕魔征兆的恶神后裔下界,这何止是不拘小节四个字,可以一言以蔽之的!

  晏兮不能相信,等不及言憺回声,她便摆明立场肃声道:“此事非同小可,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当初神尊应允,如今九嶷也不会答应的。”

  她无意咄咄逼人,话至中途,敛眉又委婉递了个台阶:“你入溯洄镜窥我一事,我不再同你计较了,你不是说我提什么要求都可以吗?那等妖神殿的神官来了,我要你跟着他回九重天去。”

  房内人这回回话变快了,落在晏兮耳中的声线也不再那般古井无波,可他涩然吐出的话,不是晏兮想听的:“是,浮世种种,皆是言憺的过错,江城事毕后,任由少境主生杀绝断。”

  晏兮久违地浮出了一阵无力感。

  倘若她先前如同审问犯人一般问询他时,他没有如实应答,倘若她不置一词就将他拘在这里时,他动手予以反抗,甚至倘若此刻他不以赔罪告错的方式推诿……

  但凡其中有一件,晏兮都不会这般无力。

  一个已经是处处忍让同她低头的人,她要如何对他?她能如何对他?

  大荒之中行走,她不怕看似凶神恶煞的恶妖恶鬼,独怕那类百般顺从又可怜巴巴的精怪凡人,因为对她而言,软钉子最是难啃。

  她拿他没办法。

  无力蔓上心头,化为躁郁,晏兮咬牙嗔道::“为什么非要去?!不能亲手复仇就那般重要?爱恨嗔痴,过眼云烟,亏你还是个神君,这点为神为仙的觉悟都没有吗?!”

  若是九嶷之人在此,定会惊异于晏兮此刻的姿容口吻,这些年来泰山崩于前都能岿然不动的少境主,现今千年如一日沉稳的面容竟有了一丝崩裂,嗔怒时红云淡染双颊的神态,更是重现了少时的活泼生气。

  “嘎嘣嘎嘣……”

  “还是你仍忧心我会徇私枉法放过有苏斐?我不知你在溯洄镜中看见了什么,可我楚晏兮绝不是会徇私舞弊的人,你若是不放心,那我在此立誓,若我……”

  “少境主!”晏兮话还未说完,便被房内人陡然高声打断。

  “嘎嘣嘎嘣……”

  房内的话音沉沉:“江城之行,势在必行,这是言憺的选择,也是言憺未了结的因果,因为我在溯洄镜中观江城……不止看见了少境主,还看见了我自己。”

  “嘎嘣嘎嘣……呸。”本是无比正经的话题,晏兮不该走神,可琼楼瓦片之上的动静,她此刻是再也无法忽视了。

  飘然而落的瓜子皮,带着几分喜感赫然闯入眼帘。

  晏兮骤然抬头,对上了一双兴致勃勃看热闹的豆大眼瞳。

  琼楼玉色的瓦片之上,蹲了一只半人高的三足乌鸦,它黑色的鸦羽裹在赤焰下,晃动的火光、灼热的神息本是分外的迫人的,但它口中衔着未吐的瓜子皮,却将这份气势压低了八成。

  三足金乌,大荒上下仅剩一只,为妖神白泽座下所有。

  妖神殿来人了,可来的这位,任由晏兮如何看,也难以觉得它靠谱。

  似是没料到会被晏兮发现,立在瓦片上的金乌呆滞了片刻,它呸呸几声吐尽口中的瓜子皮。

  在晏兮一言难尽的目光下,金乌抖抖毛,义正言辞倒打一耙道:“堂堂神仙,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要不是本神来了,难不成你们还要打起来吗?!”

  晏兮无言以对,方才一脸兴奋巴不得他们打起来,明明是他吧。

  “幸好本神及时赶到,行了,你们也别吵了。”施恩一般,金乌清了清嗓子,“神尊有令,此行计划不变,直至捉拿到有苏斐归案前,言憺神君都改由少境主看管。”

  金乌轻描淡写吐出的话,叫晏兮陡然间面色骤变。

  沉寂的房内,言憺却是快了一瞬,在晏兮张口之前说了她想问的话:“金阳上神,此言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