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兮话音出口了,才反应过来,言憺刚才提了什么,而她又应了什么……
千万人难得九嶷一诺,他得了。
可他不要金,不要银,不要灵药,不要神器,不要晏兮助他寻人探物,不要九嶷帮他在九重天上说话……
浮世种种,钱能买到的不要,钱不能买到的也不要,却只要她摘下她腕上的链子?
这是什么道理?晏兮真实地迷惑了。
难道这世上,他只在乎那一个有苏斐吗?可若真是仇怨如此之深,连一个出自有苏斐的仙器都担忧打草惊蛇的话,他大可提出要求,让自己助他惩治有苏斐。
执着于让自己摘足腕上的玉石链子,这算怎么一回事?
晏兮不由自主望向了提出这个要求的神君,出乎意料的是,言憺好似也怔住了。
他像是没反应过来她的回答一般定定望着自己,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丝丝缕缕的懵然浸出。
无论他是为什么提出这个要求,她许诺的事情,不会违背。
晏兮猛然躬身蹲下,三两下除了腕上的链子。
仙器既除,她未引动神力仙泽护体,赤足便直接触碰到了地面之上,翠岩山草木茂盛,脚下的绿草如茵,间或些许水露,带来一阵湿意。
寂夜的水露,生机滚滚,晏兮并不厌恶这种感觉,反觉分外新鲜。
她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未变,将自有苏斐那处夺来的玉石链子,丢到了随身的储物袋当中。
还未来得及起身,身前忽然多了个人影,言憺竟也单膝跪地蹲了下来。
晏兮不明所以,直直看向眼前的神君。
瞬息之间,那双嵌珠的暗纹锦履,再度浮现在了神君的手中。
那双鞋被他捧在手中,而他看着她,欲言又止。
妖族神君眉眼间的纠结,透着浓浓钝感,像素日里锋利削骨的刀,碰上了斩不断的绵。
这样的反差,怪可怜的,不知为何,却又有些好笑。
晏兮心中不知多久未作祟了的恶劣捉弄之心,忽然被轻轻拨动了。
她勾唇托腮,望着言憺手中那双她未曾收的仙履,意味深长开口道:“原来神君让我除铃,是想把这双仙履卖给我呀?”
此言一出,晏兮眼见着身前的妖族神君面容一僵,她唇角扬得越发高:“神君做生意的天分真是高,如此天分,只怕在九嶷山里,也是能排上号的。”
言憺捧着仙履的手紧了紧,他出声时声线凝涩极了:“不是。”
“不是什么?神君不必谦虚,欲卖新物件,先除旧物件,这样的手段怎么能说是不高明呢?!”晏兮接话快,不待言憺继续解释,她便扬唇接着吹捧道。
“照神君这样的手段,若是神君哪一日不在妖神殿任职了,九嶷必当扫榻以待,便是没有缺口,也要为神君挖一个收债的缺口出来!”
随着晏兮的话语不断,那双琥珀色眸子当中的苦恼之色也越发重。
好不容易等到晏兮声线停顿的当口,蹙眉盯着晏兮的妖族神君,终于寻到了开口的时机。
“不用钱。”他的声线仍旧凝涩,眸底盛着满满的认真郑重。
许是担心晏兮还会误解,他说完前一句话后,迟疑了一下又犹豫补充道:“真的不用钱,言憺……不要少境主的钱。”
晏兮强忍着自己的笑意,维持着正经的面色继续围追堵截道:“哦?那就是神君想要比功德钱还贵的东西了?!”
晏兮托腮看着眼前蹙眉苦恼的妖族神君,在瞧见他因为自己轻轻淡淡一句话,面上现出了淡淡懊悔和不知所措之色后,她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神女笑声清脆,像是空谷铃音,神君本就错综复杂的面上,随之又浮出了一抹惑色。
待晏兮笑够了,她挪开掩面的手站起来,终于不再逗弄身前的人:“哦,原来是我弄错了,神君不是我这样的人,神君不做生意的。”
“原先是我不识货,不知神君……可还愿意将这双仙履再赠予我?”
言憺似是还没反应过来事件怎么一下子进展到了这里,他仰面看她,面上的那抹无措还未消退。
但他也只愣了一瞬,随即就毫不犹豫颔首点头。
晏兮扬唇欲要去接,但没料到,半蹲着的神君并未起身,他低头停了一下,而后径直将那双仙履置在了晏兮脚边。
晏兮悻悻收回手,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就要穿吗?”
言憺放鞋的手顿了顿:“夜里寒气重。”
“神君的玩笑不好笑,就算不用仙泽护体,我也不是那些容易风寒受伤的凡人。”晏兮一面抬脚往仙履里伸,一面摇头不赞同地驳道。
“可,少境主也一样会怕冷。”言憺未抬头,他盯着晏兮穿鞋的动作瞧得专注,随心出口的话讲得理所应当,“一样会受伤。”
晏兮拖沓穿鞋的动作一滞。
翠岩山巅的风刮得呼呼,草木气息之中氲了淡淡的苦,妖族神君低着头的姿态专心,晏兮甚至能望清他睫羽投射在面颊上的阴影。
晏兮凝身安静了许久,直到不明所以的言憺抬头看她,她才偏头移开视线,迅速将鞋穿好。
将将才闭合的储物袋被再次打开,晏兮将方才抛进去的玉石链子重又寻了出来。
“既然答应了神君要摘这链子,那晏兮也就不会再戴。”她伸手把链子递到了言憺面前,爽快出声道。
“神君既与有苏斐有仇怨,这链子神君就拿去吧,到了江城,神君靠这链子算计算计他也未尝不可。”
白玉无暇,青铃有声,神女掌心躺着的仙链盈着微弱的光。
言憺起身的动作乍顿,他凝视着晏兮摊开的手掌,久久无言。
“毕竟是我带过的东西,神君要是嫌弃……”看出了妖族神君的迟疑,晏兮拢手出声。
“不嫌弃。”言憺骤然提声打断道。
四目相对之间,妖族神君声量再度低下来,一句话被他说得断断续续:“只是……此物,不是少境主的,心爱之物吗?少境主怎么舍得?”
“这又什么舍不得的?我的心爱之物多的是,一条链子罢了。”晏兮扬唇将手中的玉石链子抛了过去。
见言憺凝着眸光望得出神,她又开口解释道:“这物件我是戴了许多时日,但戴得久只是因为这东西合心意,可再合心意的东西,也不是不能换的。”
“既然许诺了你摘下来,我就不会再戴上,戴不上的东西,对我来说就没用了,没用的东西留着做什么?若它对你来说有用的话,送给你才算是物尽其用,好事一桩。”
再合心意的东西,也不是不能换的。
神女潇洒的话音荡在风中,久久不散。
言憺凝滞的身形越发不动如山,
长身玉立的神君身躯一动未动,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倏忽起了雾,雾气渐浓之际,他的指尖忽有神力溢出。
长月如钩,钩下映出的神君身影,无端变得幽邃。
翠岩山巅的风霎时间停了。
晏兮唇边的笑意,已不知何时收敛了。
山岭间倏忽响起了人声,伴着草木窸窣,有人正往他们这一处而来。
怔然间,言憺如有所感般猛然抬手欲要触向他自己的额心,但在望见身前神女时,他的手抬到一半却又凝住落下去了。
神君眸中的雾气于顷刻间尽数消失,溢散的神力也再不复得见,言憺难堪瞥过脸,他动了动唇,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不过瞬息,他整个人便就消失在了晏兮面前。
而立在原地的晏兮,脑中激荡着的,全然是她方才所看到的那一幕。
风声瑟瑟,月色如灯,立着的白衣神君若松枝似翠竹,他额上玉白色的神纹忽隐忽现。
——神纹之中,有丝丝缕缕的墨迹。
没人比她更清楚,她所看到的那一点墨痕代表了什么。
言憺为九重天所忌惮的理由,她没有忘。
大荒已经数万年没有恶神出世了,假使事情发展的方向,是最差的那一种,那么九嶷绝不能坐视不管……
“仙人!仙人!还好你还未走远!”晏兮眉头紧蹙,想得入神,直到喘着粗气的凡人男子,一瘸一拐奔到她身前,她才回过神来。
不久前才见过的,晏兮自然不会这么快就忘记这凡人的身份。
入目方方正正、平庸至极的一张脸,他是致使小翡翠神形俱散的罪魁祸首。
洞窟对峙时,没来得及在这凡人面前遮掩身形,没想到他竟追了过来。
“仙人,我一醒就赶紧追出来了,幸好还有你还没走远,好歹是赶上了。”男子按着瘸的那条腿,气还没喘匀,就咧嘴傻笑出声道。
晏兮的视线彻底移向那凡人,她在那凡人身上从上至下梭巡了一番。
这人身上那种憨厚老实的气质,轻易是装不出来的,若非是大智圆滑的老狐狸,便就是当真憨傻的璞石。
“翡翠她,其实特别善良,她就是一时糊涂,哎呀!”男子自怀中摸索一阵,掏出来一串凡间流通的铜币,说话间便就要将那串钱币往晏兮怀里塞,“她这回被带去受审,拜托仙人多照顾照顾她。”
他应当是没干过这样逢迎送礼的事情,塞钱的动作生硬,不过几句话,黑黝的面皮便就泛了红。
得,是真傻。
那潭精自裁消亡之时,这凡人已经昏过去了,他不知后事也是正常,可他这贸然的行为,晏兮看不懂。
“不必。”晏兮往后退了一步,从言憺那处劈头盖脸砸过来的惊雷,她还未完全消化。
同这没几分好感的凡人掰扯,她既没功夫也没心思,晏兮开口的同时,捏诀欲驾云:“既有了其他相好,任你婚丧嫁娶,早再与前人无关了,往前看吧。”
“我没娶她!”那男子情绪忽然激动了起来,“我只是和她定亲了,他们说,只要我和她定亲,就不会去找翡翠的麻烦,我没想到翡翠会知道这件事。”
晏兮捏诀的动作一断,她头一次正经将这凡人男子看进了眼底:“为什么不告诉她?”
男子垂下头,情绪低落了下来:“她一看见我就很生气,施的法术让我没办法张嘴,而且,我也不敢说,我怕她生气,对村里的人打杀。”
不过他只低落了顷刻,转而就又眼巴巴看向了晏兮:“我……我刚才听见了仙人说的,翡翠按照你们神仙的律法,这回不会死是不是?”
晏兮垂眼,地上的红枫沾了露水,湿答答的,像是沾了泪。
于大荒的先天神裔而言,爱与恨从来不是全部,莫大的情感波澜也要排在责任之后。
晏兮知晓她此刻该去查探更为重要的事情,可此刻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她听完这凡人的话,答完这凡人的问。
她静了静,这样出声回道:“是,若她去受审,罪不致死。”
凡人男子的嘴再度咧起:“那就好,那就好!如果可以的话,劳烦仙人替我告诉翡翠,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光,哪怕是被她弄成偶人时也一样,她给我梳头换衣,我可喜欢了,是……是我对不起她,让她忘了我吧。”
晏兮没说话,她眼眸低垂,像是答应,也像是没答应。
翠岩山的石壁照旧一片澄净,却是那凡人男子抢先又出了声:“仙人,算了,还是不必说了。”
“我这样地里刨食的庄稼人,瘸了一条腿,连个镇上的账房先生都聘不上,我能活到八十岁都算是长寿了,而翡翠……她因为我,现在已经不能成为仙人了,我……我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只要她开心快乐,我就心满意足了,仙人,你别在她面前提起我了,千万别提,谁让我只是个凡人呢!”男子憨笑一声,垂下头来。
有晶莹自空中滴落,坠在红枫叶脉,渗进翠岩山巅。
此处离昔日的翡翠潭,不过数丈之遥。
“山神大人,你说,我下辈子能做凡人吗?”
“仙人,谁让我只是个凡人呢?”
不同时不同地,女子和男子的话,一同交融在夜风里。
生来是凡人,有人恨,也有人羡,生来是神裔,又未尝不是这样?
自古命运弄人,向来宿命难破,造化捉弄,不分仙凡,可……晏兮从来不愿信宿命。
微尘三千,如是往来,谁主谁宾,不能也不该为外物所决断。
“凡人也有可能登仙问道,你若当真不甘心只做凡人,就往中州去寻善渊阁试试吧。”
神女微凉的声线被揉碎在夜风里响起,待凡人男子闻声怔愣抬头时,他身前已空无一人。
夜犹静,月犹明,但见远山长。无论是神仙,还是精怪,皆如黄粱一梦般,全数消失在了翠岩山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