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节分明，指节纤长，这人的手很凉，凉得甚至不像神仙的手。
晏兮极力忽略掉掌心所带来的触觉，她勾起略带僵硬的唇角，眸光所落定的方向是精怪那处，但口中以气音所渡话的对象，却是身侧的神君：“半刻钟的时间，你别出声。”
假使辛夷在的话，此刻也不必同这言憺协商，早知道不该顺着那精怪的话展开，现在自作孽落入这等跋前踬后的境况里，俨然是顾不得其他了。
两息过去，见言憺没有反应，晏兮只得又凑近了些许，她的视线匆匆划过那人的下颚，避开了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晏兮接着咬牙以气声补充道：“事成之后，我付钱给你，十万功德钱。”
这话一出，晏兮掌心下那只冰凉的手颤了颤。
这是……有戏？果然还是她爱的功德钱最有效用，即使是这个古怪的妖族神君，在山鬼家的钱财诱惑面前也不能免俗。
诚然出钱会让她心痛一阵，但能解决这乱子就好。
晏兮半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虽有波折，不过今日小神仙护山巡逻的日程，总体也还算是顺利的。
晏兮松快地扬起唇角，这是自打跟着言憺等人出了九嶷后，她真心诚意勾出的第一个笑。
她的笑没能维持多久，甚至不到一息。
言憺诚然是如她所言一般没有出声，可众目睽睽之下，在她扬唇正要继续唬弄这堕恶精怪之际，他却将手从她掌心抽了出来。
是的，抽出，仿佛后知后觉被烫到一般，避而远之唯恐不及地抽出手，单看他抽出手时仍带颤的指尖，不知道的，还以为让她这样碰了一下是如何玷污了神君清白呢！
但凡目睹了这个场面的人不是瞎子，都能从他的动作当中看出几分端倪来，是以碧衫精怪额心的灵纹，霎时间漆黑如墨，这下无论如何都是唬弄不过去了。
如果只是要制住这山野精怪，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她为了拖延时间，口舌生花说了那么久，不过是为了给此事谋求出一个最上乘的解决办法。
果然像那连犿的人，她都该避着！不，若是曾经的连犿，这等事情上，他只会不问由来地听从她的话，不敢有半分忤逆，哪会像这个人这般？
她这些年来所践行的原则果真不错，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个言憺当真是！
当真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不过眨眼间，另一股澎湃汹涌带着丝缕暴虐的神力，注入了晏兮所设的阵法之中。
有人相帮，事半功倍，半刻钟的时间硬生生被压缩成了几十息，晏兮愣神的功夫里，替这些个凡人隔绝浊气的阵法成了。
浊气一断，洞窟本就昏厥的村民再度昏睡，而那个偶人一般的凡人男子，也重获了身体的掌控权，他望着那碧衫精怪，挣扎着试图立起来，但他最终还是倒了下去，同其他村民一道，陷入了沉眠。
一时间窟内清醒着的，只余下了他们两神一精怪。
那魇住的翡翠潭精驱动石窟内众人身上的浊气时，本就是以自身气血作饵，这下法阵既成，浊气反噬，几乎是在那凡人男子昏迷的后一瞬，她的口中便潺潺涌出了血来。
不必晏兮或是言憺再动手制住她，周身灵力散了个十之七八，额上灵纹墨迹减消，她已是强弩之末了。
顾不得思忖身侧骤然出手相助的那人，晏兮上前几步，径直料理未毕的事务，一连两个神诀，一个治愈受伤的凡人、护住那精怪的心脉，另一个召唤押送这堕恶精怪的地仙。
“山神大人，你说，我下辈子能做凡人吗？”小精怪忽然这样问了一声。
这没头没脑的一问，晏兮有些晃神，万物的轮回因果，乃是下了九泉后，归酆都所判的，和九嶷没有干系。
“这要看酆都……”晏兮蹙眉出声作答，她的话音还未完全坠地，她身前奄奄一息的精怪，便就蓦然聚集灵力欲要抬手。
数道暴戾杀戮气的神力如黑云压城般在身后骤然汇聚，晏兮话音一断，她侧身望向身后敛眉静立的神君。
即便这小精怪仍旧执迷不悟，像是要冲她出手，但这精怪全力一击只怕也伤不了他们分毫，更何况她现在这番模样了。
而言憺这一遭下手，只怕不但会即刻送她归西，甚至连她的三魂七魄都会打散，让她彻底消散再入不了大荒轮回。
晏兮彻底不觉得他像连犿了，连犿那个人，最是厌恶杀戮血腥，他绝不会轻易就下如此重的手，这般雷厉风行不留情面的，只会是妖神殿高高在上掌刑罚的先天神裔。
晏兮抬手捏诀欲与言憺相抗，要押回九嶷的精怪，总不能真叫她死在他手下。
至于那个聚集灵力可能要冲她下手的小精怪，晏兮没怎么放在心上。
这一切不过都发生在瞬息间，晏兮欲要掐诀阻拦言憺之际，那小精怪抬手击向的，是她自己的心脉。
汇聚的神力骤散，无论是神君还是神女，皆有一瞬的愕然。
窟外有水声激荡，窟内有灯影摇晃。
人死如灯灭，生死存亡，不过点灯燃灯间。
生生死死，晏兮这数千年来见得太多了，但碧衫精怪身形完全消散后，她还是静默了一阵。
灵灭身消，自此翠岩山，再无这汪翡翠潭。
石窟静默，再是微小细碎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中都会被放大到极致，扭身而出的神君，脚步声沉稳，踏碎枯枝败叶时发出的声响，似雪夜出行踩碎陈积的月光。
思及方才他出手相帮的姿态，晏兮顿了顿。
收拢心神，只在顷刻间，她果断起身，紧随其后追了出去。
洞窟之外的潭水已尽数枯竭，深潭所在处，只余下一个硕大的深坑。
言憺步伐平稳，行得却快，晏兮自洞窟内走出的时候，他以神力化阶，已信步走出了这坑洞。
“神君，留步。”晏兮匆匆跟上，响声做阻。
更深露重，后半夜的山岭寒气大，草叶之上生出的凝结水珠，盈满一簇滚出几颗落到了妖族神君的靴边。
言憺闻声缓缓停下了动作，他并未回头。
月色四野，神君端方的背影显得无端萧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