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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6

  《卦卦不得生》

  文/舟不归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2023/11/16/湖南

  ·

  两人中间隔着泛红的炭盆。

  有五尺之远。

  他们都各自沉默着。

  “阿兄。”

  最终,褚清思选择主动开口。

  李闻道用鼻音淡淡嗯了声。

  然后抬眼望向与自己对面而席坐的小娘子。

  即使是跽坐着,也已不比他矮多少。

  昔年常常跟随在自己与褚白瑜身后,用甜甜糯糯的声音喊着“阿兄,你们等等我”的小娘子原来也已经到了志学之年[1]。

  九岁时常梳的双鬟髻,常戴的闹蛾花冠都随岁月归于居室的筐箧中,如今已是单螺高髻,装饰金铜杂花。

  他漫不经心的将视线收回,伸手从旁边几案上堆成小山的竹简中,拾起最上面的一卷,从容有常的言道:“还以为泱泱此后一生都不会再与我说话了。”

  褚清思缓缓曲下长颈,默不作声。

  自从男子离开以后,二人便不常见面。

  即使得以见面,她也是能躲避则躲避,或是对面相望却不言。

  此次能再见,皆因长安、洛阳两地数日以来都在下大雪,道路左右两侧所栽种用以庇荫和指明方向的行道树也被狂风与大雪弄断,横倒在通往洛阳的驰道之上,以致大道不通。

  因为从高宗朝始,天子就频频来往洛阳,使其日渐逼近长安的地位,及至今日,已然与长安共同成为一国之中央,而此道也多是长安显贵与大食、波斯、吐蕃等国的商人及游学者来往,所以掌达国道路,至于四畿的野庐氏[2]不敢对此有所散逸。

  当下就迅速驱策数百的役夫在清扫着驰道上的积雪与断树。

  她所乘的车驾也是因此被迫停在大道中央。

  野庐氏见有豪贵之家的犊车在此,故亲自过来询问,但所有房室都已经被武氏子弟所居,而自从女皇武央于九月在长安即位,定国号为周,便已听从大臣谏言,将李氏的宗室身份废去,以武家为一国宗室,大封武氏王。

  十月,女皇乘轺车从长安来神都洛阳紫微城[3]治政。

  周朝宗室中为女皇所亲近的那些子弟也都陆续乘车来洛阳居住,此次所驱车来的就是女皇犹子武不文。

  他在十月朔已封邑韩王。

  得女皇宠幸,胜过女皇亲子。

  武不文此行有数百甲士、昆仑奴随从车驾,其中用以装藏衣物、简帛的筐箧就足有数十个,使得车舆盈满,车辙便有三尺深。

  旅居庐舍的时候,所随行的这些甲士、昆仑奴也一同都居住在此,而非与其它门阀之家的家僕一样在别处另居。

  虽然这里逼近神都,建造的庐舍也能够容纳千人,但仅是武不文就占据大半,除此以外还有来往洛阳的行旅人,当中不乏与长安通商的西域人士、游僧,在此躲避风雪,以求温暖。

  然,褚清思不愿意与任何一方去交涉。

  因为武不文有女皇的恩宠,连太子及其他两位弟弟都不能与之相比,而那些行旅之人也确实是他们先行居住,她没有以权威强逼他人的习惯,所以便独自在庐舍宽阔的堂上坐着,以屏风围之。

  野庐氏也迅速命人送来燃烧的炭盆、最好的毡席。

  惟恐冻伤这位小娘子,自己以后难担其罪。

  随后又将一张堆满简帛的几案放在炭盆右侧,伸手就可及。

  庐舍内放有各类竹简、帛书亦是野庐氏遵从女皇的手敕而置。女皇原意:一为大周教育天下英才;二向异域人士彰显大周文化的赫赫辉煌。

  褚清思望了一眼,除儒家、道家经典以外,兵书、方技、天文及数术皆有。

  看见案上还有数卷佛经。

  她褐眸微微发亮,伸手握在掌中,低头小心翼翼的展开,举止间充满爱重之心,然后专心致志的观览起来。

  未几,马蹄声由远及近的逼近庐舍。

  还有勒马停下时的几声嘶鸣。

  大雪,道不通,庐舍又有人来。

  但庐舍所备的炭盆已然用尽,并且多数都是在韩王武不文及其侍从那里,即使野庐氏是陇西李氏的子弟也不敢轻易开罪于他们,所以心中在迟疑着是否要去与那些游僧商人交涉相商。

  可能前去神都的人又岂非会是泛泛之辈。

  游僧千里迢迢离开故国来大唐,其中多是大德名僧,高宗与女皇都曾支持过他们的译经宣法,所以洛阳白马寺、长安大慈恩寺与弘福寺也皆有于阗、天竺等国的僧人客居。

  而商人来贸易又有一国君主的支持。

  前来游学的则大多兼任使臣之职,有他们国君的手敕,关乎两国邦交。

  在野庐氏犹豫着欲要迈步离开的时候,男子忽然开口,被这一路风雪所侵袭的声音也带着几丝低沉与微哑:“大道一通就走,随意即可。”

  很快,如释重负的野庐氏亲自来向这位常在佛寺修行的小娘子叉手见礼:“褚小娘子,不知可否容那位郎君来此烤火取暖。”

  褚清思未经思虑就轻轻颔了颔首。

  她想,只是一举手一投足之劳。

  既能帮野庐氏,也能帮帮那位可怜的郎君。

  何况大唐开国时的气象也是以尚武、开放与包容而言,所以才会有无数异邦来往长安,在女皇执掌天下大政以后,比之更甚。

  对于娘子、郎君共处一室更是早就已经习以为常,就如同天下众人都需朝食夕食以维持生存。

  随即,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传来,不似野庐氏的浮乱。

  越来越近。

  褚清思循声而抬眼。

  棕绿的圆领袍、玄色幞头、蹀躞革带、材质为金的鱼符。

  男子的剑眉、五官也都以好看的姿态在生长着。长身而立,脊背直如松柏,肩胸挺阔,眉宇落有残雪,含有几分肃杀。

  但她知道男子的眉眼就是如此。

  在寒冬里给人凌厉凛然之感。

  在春日里又令人觉得温煦。

  褚清思下意识的微张唇齿,似乎是想要出声唤谁。

  但少顷又谨慎缄口。

  李闻道稍垂眼睑,视线在女子身上短暂停留过一瞬,看见那半露的皓齿很快便被鲜润的丹唇所掩。

  他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在女子对面席地而坐,慢条斯理的把玩着腰间革带所佩的匕首。

  此后,两人便一直沉默。

  及至那句“阿兄”为止。

  而男子回答的嗓音平淡,好像从未将其当成大事。

  褚清思心中堵闷的像是装满砾石,呼吸都是痛苦的,于是坚定抬头,肃然对答:“你与长兄对我同样重要。”

  李闻道手中的动作一顿,而后从口中喃喃两字,清冷的语调就如日月悠长:“是吗...”

  她说:“是。”

  可当回忆起那些往事,褚清思随即又负气道:“但从阿兄五年前离开褚家、捐弃我开始,你就不再是我的阿兄了。”

  闻言,男子握简的手掌猛地收紧,脸上仍是云淡风轻。

  李闻道虽然是宗室王孙,但与李唐天子一脉并非同房,其先祖是开国高祖的叔父,为陇西李氏的边缘宗室,远居颖州,后其父科举为官。

  在长安所居的室第与褚家对面相望。

  两家时有往来,然未有三年,李父就病笃长逝,八岁的李闻道独自治丧礼,又独自一人继续在原来的室第居住,拜褚儒为老师。

  只是在五载以前的那次科举之后,从来都以宽仁闻名的褚儒对少年怒发冲冠,十五岁的李闻道于寒冬里长跪五日后,起身离去。

  那年高宗崩逝,武后掌天下之政。

  男子累迁天官郎中、凤阁舍人。

  在九月,授秋官侍郎[4]。

  时隔五年,褚清思终于鼓起勇气将心中的委屈问出口:“阿兄与我分别的时候,曾允诺下次见面会送我幼兔,为何言而无信。”

  为何不要她。

  须摩提说,人长大以后,被摒弃很正常。

  天下许多父母都尚且会将亲子摒弃,又何况是毫无血亲的阿兄。

  曾经她恐惧知道答案,惟有逃避,可如今自己已经长大。

  李闻道松开握简的力道,鼓起的青筋也随之消失:“没有为何,忘了而已。”

  想起女子之前所言,他眸中的愠怒转瞬而逝。

  男子低头笑了声,是嗤笑。

  “我本来也并非你阿兄。”

  “你姓褚,我姓李。”

  褚清思惊愕失色的看着他,喉中犹如被物阻塞,酸涩在鼻腔弥漫。

  眼尾忽红的她就像是个做错事情的孩子,谨小慎微的垂下眉眼,举手朝对面的男子叉礼,声音战栗似檐上之雪,摇摇欲坠又清冷易碎:“抱歉,是妾[5]冒犯。今日会是妾最后一次唤李侍郎为阿兄,以后都不会了。”

  李闻道呼吸忽沉,最后低头。

  他语气淡然:“随意。”

  *

  雪停以后,役夫也将大道清扫完成。

  执金吾迅速走进庐舍,站在围屏之外,向围屏之内的人拱手复命:“李侍郎,已经全部处理好。”

  褚清思默默听着有关男子的一切。

  在女皇预备即位的七月,李唐宗室的子弟从博州、豫州开始起兵,很快又有身处其他州郡的殷王、冀王等人呼应,而女皇遣将前去讨伐以后,他们不过十日就兵败自杀。

  男子禀命从神都出发去问询李氏诸王。

  李闻道随手放下竹简,没有丝毫留恋的径直起身离开,动作果断的绕过围屏,朝庐舍外走去:“骑马速回洛阳。”

  随即,他又停步:“多谢褚小娘子愿施某以火助温。”

  褚清思望过去,眼中只剩决然离去的背影。

  与五年前并无分别。

  男子从官修庐舍离开以后。

  此次跟随褚清思自长安而来的侍从前来叉手见礼:“小娘子,去往白马寺的道路已经可以通行。”

  跪侍在十尺外的随侍闻言迅速站起,将围屏收起。

  褚清思轻着声音吸了吸鼻子,将展开的竹简认真的重新卷好,举止缓慢舒展,然后在随侍的扶持之下起身,挽在臂间的霞色帔巾则随着动作垂落在身侧。

  快走到犊车的时候,侍从见小娘子的神色始终低落,或是想使其开心,笑着见告:“小娘子,简娘也已从长安乘车赶到,此刻就在犊车上。”

  果真,褚清思晦暗的褐眸顷刻就亮了起来,像是振翅的燕爵,直接飞入帷裳之中。

  “简娘!”

  简娘是她阿娘的随侍,但阿娘产下她未有三载便长逝,临终前曾命自己的随侍简壁同时成为她的傅母与女师,十数载以来,妇人始终不婚,并且自立女户,在长安也有购置居住的馆舍室庐,两年前便已经离开褚家,生活恣意。

  只是她一年前突然大病,在佛寺居住数月之久,情况比往昔更加危急,所以阿爷[6]才再次聘返简娘为自己的傅母。

  因为此行来洛阳,或许将要在这里长居,所以简娘被留在长安处置其余事务,比她晚两日出发。

  未曾婚育的简壁慈爱抚着怀中的小娘子,见她眸有泪意,心中瞬间了然侍从为何会不顾自己的命令而提前告知。

  在家中,褚公、褚大郎君与那些奴僕、随侍,无不宠爱这位小娘子,又怎么会舍得她伤心难过。

  妇人也不愿再问会让小娘子难过的事情,所以谈笑道:“不过两日不见,梵奴就如此想我?”

  宽阔的车内铺满对狮纹的毛毡席,毛茸茸的,十分温暖舒适,青铜卧虎的席镇则抑厌在长席四周,以防止其卷起。

  褚清思曲着身体顺势在毡席躺卧下,脑袋放在跪坐着的妇人膝上,言语间充满依赖:“我很想简娘。”

  多年孱弱的身体使得女子肌若如素雪,而两颊彩绘有斜红[7],眉心以红粉绘祥云,云内饰白卉。

  从秀颀的长颈往下是大片的白,有各类宝石所串的金项链,还镶嵌着一颗硕大罕见的青金石,可见家人对其有多么宠爱。随即是黑色袒领的半臂上襦,白绢垂领衣的长袖从半臂露出,两只手臂细弱到可怜。

  白黄两色的间破裙也散在吐蕃所织的毡席之上。

  在昳美的容貌以外,又总是让人觉得她太容易破碎,需要用心爱护。

  简壁轻轻叹息一声。

  这位小娘子是陇西郡公、中书令——褚令公褚儒最为宠爱的小女。

  梵奴在年幼时,因为长安的一场大雪而不慎自舟中坠于灞水,以致身体内虚,所以多载来都只能倚赖针刺与药石。

  人也常在家中养疾。

  数载不出。

  且每次大病,笃信如来的褚公就会送她去佛寺,严令禁止她骑乘马驹以戏蹴鞠,也不准她于春日在原野之上游乐奔走,还为小娘子另取小名“梵奴[8]”,又以毗沙[9]为字。

  在去年十二月,梵奴的身体突然衰败,医师前来探脉居然诊治出濒死之兆,言及可能是因为一瞬间的巨大哀恸所致。

  但多年以来,梵奴受尽宠爱,惟独在郎君李闻道离开的时候,曾为此悲痛过三月,但都已经过去五载,此时又何来突然间的哀恸。

  随后,梵奴又像昔日大病那样居于大慈恩寺,经过数月调养,身体才日渐康复到以往的时候。

  这次来洛阳,也是要入白马寺居住修行。

  十月,太子随女皇来神都洛阳治政时,褚公与大郎君也一同来了洛阳,后得知有西域名僧在白马寺,立即去书长安,命他们启程前来。

  妇人把裘衣覆在女子的身上,伸手顺着幼者的鬓发:“褚公已答应让须摩提来洛阳侍立你左右,她与我同来,人就在后面的车驾上,你也不必再为她担忧。”

  须摩提是大食国人,梵奴在九月于长安西市以钱帛所购的奴婢,不知为何,她十分看重,言行间都似乎曾有愧于此奴。

  感受到简娘的爱抚,在庐舍就一直隐忍着情绪的褚清思也渐渐溃败,犹如金豆大的眼泪滑入浓密的发中,同时低声呜咽着:“我在庐舍遇见阿兄了,他还是不愿说。”

  从前,他也会像简娘这样伸手摸摸她的发顶,即使翌日需要出远门去颍州处理家族事务,少年依然还是会燃烛危坐通宵,耐心教导她各家经典。

  在侍从催促数声后也置若罔闻。

  及至她学会才放心离开。

  想起男子离开时所言的那句“褚小娘子”,褚清思心中愈益觉得难过和委屈,丹唇、右颊、下颔以及那双亮晶晶的灵眸都被眼泪给糊住。

  湿漉漉的,更让人生怜爱之心。

  分明从前都是唤她泱泱的,在坠入灞水之前,她的小名就是“泱泱”,阿娘为她所取,但如今已经只有阿兄会唤。

  昔年才九岁的他跪坐堂上,手执竹简,安静观览着先人的治国之道,忽然出声:“瞻波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如茨[10]。”

  那时,阿爷决定为她改小字梵奴。

  她不愿意。

  待人从来都温顺的她第一次说出忤逆之言,最后躲在阿兄的家中起居食衣,有数日不肯见阿爷。

  而闻见其音,褚清思不解抬头。

  少年放下竹简,朝对面看过去,耐心为她解释:“这是泱泱小字之源。阿兄会一直唤你泱泱,所以泱泱不用伤心,崔夫人对你之爱,永远都会存世。”

  骗子。

  阿兄是骗子。

  哭着哭着,褚清思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

  她小声喃喃:“简娘,我困了。”

  简壁宠溺的笑了笑,梵奴总是能够自己治愈自己,不需要人安慰,所以即使并非是家人,与之接触过的士族夫人、郎君及女郎也都对她宠爱姝绝。

  性情娇软且聪慧。

  少顷,妇人的嘴角又缓缓落下,或许是因为自幼被保护,难以接触到外人,所以才让梵奴极其容易依赖身边之人,而比起父兄,小娘子其实要更依赖那个人。

  忽然被最亲近的人给莫名其妙的摒弃在一边,女子就像是自己这次前来洛阳的时候,曾在庐舍外所见到的那只瘦瘦弱弱的小狸奴,被人捐弃后,不肯离开。

  及至翌日才伤心舔舐着湿哒哒的毛,瘸着右前足走入雪中。

  而五年过去,她膝上的这只小狸奴却还在原地等着。

  待闻见雪中有马蹄声。

  简壁撩起帷裳,往车驾后面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