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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黯月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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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在这个蕴灵池底下,还存在着另一个空间。

  这座可以在林梢随风飘移的城池,是由无数根风之箜构成的,犹如巨大而精密的鸟巢,巧夺天工。然而,架构起这个城池的第一根风之箜,居然就在这个池水底下!这里是云梦城的心脏,一切的起点。

  这个密闭的空间里没有一个人,四壁上浮动着各种奇特的光,像是人影,又像是飞鸟,那些幻象隐约浮现又瞬间消失,细细听去,在这里甚至依稀还能听到各种声音,包括九天的风声和七海的潮声。

  琉璃怔怔地看着,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地面上的城市毁灭了,没有关系;三座神庙坍塌了,也没有关系。因为,这里才是隐族真正的圣地。”光芒里,传来对方初见时的模样。

  那一刻,她明白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是的,她的生命和他们是不对等的——她的一瞬,几乎就是别人的一生。被隔绝着长大的她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原来,那就是因为她身体里那种纯粹无比的血脉,所有隐族人都梦寐以求的纯血!

  “沧流历九十二年五月二十日……那一天,也是命轮建立的时刻。”隐族族长咳嗽着,喃喃道,似在回忆着遥远的往昔,“其实,那正是空海之战定胜负的那一天!而我们这些隐居在密林里的人,对外面天翻地覆的变化毫无所知——当然也不知道那一天,曾有一个叫做慕湮的女子死去。”

  “慕湮?”琉璃失声道,她在云荒行走这几年当然知道这个名字,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她……她不是九百年前的云荒女剑圣吗?”

  “是的,她在空桑的历史上留下了剑圣之名,被万众敬仰,但她真正的身份不仅仅是云荒剑圣那么简单——”老人喃喃道,“有谁知道,三女神居然是为了她而降临的呢?”

  “三女神是为她而降临的?!”琉璃吃惊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知道慕湮剑圣的真正身份吗?”隐族族长的声音低沉,凝视着头顶的某个幻影——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子的侧脸,美丽,柔和,发出纯白的光芒,“她曾经是翼族尊贵无比的少城主,却因为过于关心大地上的人类和尚皓意见分歧,被驱逐出了云浮城,在人世生生世世轮回,不改初衷地守护着云荒大地。”

  “在最后一世,她的名字叫做慕湮,”隐族族长回忆着,“那一天,她刚刚死去,三女神降临到了云梦城,并带来了她的魂魄——确切地说,带来的只有三魂,而没有六魄。”

  琉璃听得有些糊涂,喃喃道:“为什么?”

  “因为她受到了哥哥尚皓的诅咒,灵魂必须生生世世地轮回,无法解脱。即使是云荒三女神,也只来得及各自出手在那一瞬间收回她的三魂而已,而六魄,已然消失在轮回中。”隐族族长喃喃道,“为了那消散于轮回的六魄,女神和我们订立了誓约——也就是那一天,我们建立了命轮。”

  “建立了命轮?”说到这里,琉璃渐渐明白过来了,失声道,“难道命轮诞生的使命就是阻止六魄顺利转生?”

  “是的,聪明的孩子,”隐族族长点头,苦笑起来,“命轮的建立,最主要的便是阻断六魄的转生,但同时,也承担了维护云荒平安的责任——我们通过白塔女祭司,以神谕的方式介入了空桑的帝位传承,让六部不至于陷入内战。”

  “是说,空桑白塔上的女祭司,其实也是命轮里的人?”琉璃喃喃。

  “是啊……她就是凤凰。我们派去安定这个云荒的人,如今她也死了。”隐族族长叹息着,“人世的每一个轮回是六十年,至今已经过去了十五个——九百年了,我们这一族一直忠实地履行着承诺,从未有一次出错。”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琉璃茫然不解,看着穹顶上那个美丽的幻影,“慕湮剑圣不是云浮城的少城主吗?三女神为什么会阻止同族的转生?”

  “呵呵……”隐族族长忽然问,“知道这个命轮的创立者是谁吗?”

  琉璃愕然:“难道不是云荒三女神吗?”

  “当然不是,”老人摇了摇头,一字一句,“三女神只是执行了那个人的命令而已……真正创立命轮的人,是慕湮剑圣自己!”

  “啊?”这一刻,琉璃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是慕湮剑圣不想让自己进入轮回啊……因为在这个世上,有一个人在等待着她,那就是破军。”隐族族长眼里露出了苦涩的笑意,“当她转世的那一刻,魔就会苏醒——所以,她宁可将自己自闭于永生永世的轮回里。”

  少女怔怔地听着:“那就是说……她留下了遗命,要人追杀自己?”

  “想不到吗?可是慕湮剑圣就是这样的人……”隐族族长点头,“所以,为了约束散逸于阳世的六魄,三女神便携带着三魂来到了我们这里——在那个时候她们都已经接近万古寿命的极限,预知自己即将死亡,于是便向这个天地间最接近的血脉寻求帮助。”

  “多么荣幸啊……作为被遗弃在大地上的混血后裔,居然还会被九天上的三女神嘱托!”说到这里,垂死的老人笑了一声,喃喃道,“其实对我们而言,云荒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带来了。”

  隐族族长抬起手,轻轻抚摩着少女的脸,温柔而严厉:“琉璃,是云浮城里最后的后裔,那时候已经在那颗蛋里沉睡了一百多年。”

  “最后的后裔?”琉璃吃了一惊,喃喃道,“云浮城难道也被屠杀了吗?”

  “当然不是!”老人笑起来了,“这天地之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对抗翼族——们是位于光之阶梯最高处的生灵,甚至超越了星辰,无可比拟。”

  “那又是为什么?”琉璃不解,“我的族人都是怎么死的?”

  “他们没有死,只是与天地同在,”隐族族长凝望着穹隆顶上飞翔的翼族幻影,眼里露出了憧憬的神色,“知道吗?力量如果到了极限,反而会令人产生虚无和幻灭,云浮城里的翼族到最后都放弃了自己的实形,化为虚无,而且再不肯进入轮回。千万年来,那座九天上的城&a;a;lt;bdi&a;a;gt;&a;a;lt;/bdi&a;a;gt;市渐渐变成了死寂的空城。当三女神也去世后,就是唯一的后裔了——就是云浮城的城主啊,琉璃!”

  “城主?”少女茫然地喃喃。

  此刻,光幕上的景象停住了,清晰地显示出了一个少女的轮廓,她从大地上飞起,飞向九天之上。哪里,有一座寂静空无的宫殿在等待着她,尘封的王座上放着闪耀的权杖,等待着新主人将它握起。

  琉璃看着这个景象,心里一阵恍惚。

  “琉璃,九百年前我答应了神,要心意地抚育,直到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展翅飞回云浮城为止。”隐族族长看着她,轻声叹息&a;a;lt;tt&a;a;gt;&a;a;lt;/tt&a;a;gt;,“而作为回报,三女神许诺,当可以重新成为云浮城主人的时候,便可以将我们这一族带回九天!”

  “带回九天?”琉璃低语。

  “是啊!带回九天!”老人垂死的眼睛里闪出了光亮,“如果成了城主,一定会允许我们这些大地上的流亡者返回故园,是不是?是唯一有这个力量的人!”

  “那当然,”琉璃脸色苍白,“可是我……”

  “我知道,不愿意回去,对吗?”仿佛洞察了她的心思,隐族族长苦笑起来,“可是这是的命运啊……孩子!必须要回去,成为那座空城里的王——这是的命运,也是我抚育的代价。不要让所有人失望。”

  看到对方犹豫的神色,垂死的老人手上用力,握得她的手生疼:“听着,琉璃!今夜是云浮城一千年一度最接近地面的时候。方才在黯月之夜的祈祷已经得到了回应,不是吗?这证明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

  隐族族长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脖子上的那一枚水晶,开口道:“这里面封印的圣水是三女神留给的、属于翼族的神物——她们说过,当可以展翅飞翔的那一刻,它将成为飞越九天的力量来源!”

  琉璃怔怔地看着项圈里那一枚水晶里封印的绿色液体,宛如梦幻。

  原来,这是来自于云浮城的神物?是三女神留给尚在襁褓中的自己的?怪不得她只用了一滴,便解开了慕容身上那么厉害的禁咒!“展翅飞上去吧!把、把我们的灵魂也带上去……我们这些弃民,就算不能活着等到回归的那一日,咳咳,至少,也可以在故乡安眠。”说到这里,隐族族长的气息已经极其微弱,但是手依旧死死地抓着琉璃不肯放松分毫,一瞬不瞬地看着身边的少女——被这样的眼神看着,仿佛烈火在灼烧着,琉璃终于啜泣着点了点头。

  “好……”仿佛屈服了,少女哭泣着,“我一定带们回去!”

  “那、那我死也瞑目了……”隐族族长喃喃着,唇角露出一丝微笑,枯槁的手指轻轻擦去了少女脸颊上的泪水,“好孩子。那么,现在,我把慕湮剑圣的三魂交给!”

  “三魂?”琉璃吃了一惊。

  “那是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我自然把它放在了最安的地方,”隐族族长死灰色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戏谑,道,“猜猜,把它放在哪里才能不被冰族人找到呢?”

  忽然间,老人抬起了手,一把撕开了自己的胸口!“姑姑!”琉璃失声惊呼,飞扑过去,“、做什么?”

  隐族族长却脸色不变,手指从胸口探入,穿透了自己的心脏。那一瞬,有光从她身体里亮起,一缕一缕,如同丝线一样被抽离,“我……咳咳,我把三魂放在了自己的心里,这样,那些入侵者就不会感觉到异动从而找到它了。”

  “咳咳……他们几乎把整个城市翻了个底朝天,杀了所有人,便以为完成了任务。谁知道真正的秘密在这里!”老人喃喃地说着,将手心里那三道相互缠绕的白光捧起——那三道光芒微弱而洁白,美丽无比,看上去甚至有着依稀的暖意。

  “看啊……这就是慕湮剑圣的三魂,一直被我们这一族世代守护,”隐族族长咳嗽着,将那一捧光芒放到了她的眼前,“拿去吧,琉璃!把它带上九天,不要让它落在冰族人手里,不要让它染上尘埃。”

  琉璃怔怔地看着,下意识地伸出了手。那一团光芒仿佛被风吹起,飘忽无定,一下子掠到了她的掌心里,然后就此凝定不动。

  那一团光有着温柔的力量,只一接触,便令她心生宁静。那一刻,她甚至听到有人在耳边低语,柔和而亲切——那是慕湮剑圣的声音吗?

  “真好,三魂和之间有呼应呢……当成了云浮的新城主,就能解除尚皓加在她身上的诅咒,令她的灵魂安宁。”老人欣慰地看着这一切,喃喃道,“们,咳咳,们本来就都不属于这个世界……回去吧!”

  经历了几次大战,透支了部的力量,如今琉璃许诺,仿佛是精神一松懈,隐族族长身形一晃,终于颓然倒地——肩后的双翼垂下,羽毛一片片迅速变成死灰色,开始脱落!当老人死去的瞬间,结界轰然破裂,一切幻象都覆灭了。

  “姑姑?姑姑!”琉璃惊惧地叫了起来,扑上去拼命摇晃着老人,然而越摇晃就有越多的羽毛落下,宛如飞雪一般满天飞舞,而沉睡在其中的人却再也不能张开眼睛了。少女跪倒在地,疯了一样地摇晃着,哭喊着。

  “琉璃,怎么了?”溯光听到了声音,蓦地回头。正在战斗的织莺也顿住了手,下意识地往这边看过来。两人不由得齐齐一惊——命轮的星主,居然在此刻死了?!

  溯光再也顾不上什么,飞速掠回。辟天剑紧跟着他离开。

  那一瞬,织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然而一边仅剩的两个神之手却忽然害怕了起来,仿佛嗅到了空气中什么不一样的气息。

  “怎么了?”溯光掠到了琉璃身侧,俯身查看。

  “姑姑……姑姑死了!”就在这时,她的哭泣声忽然停止了。琉璃猛地抬起头,定定看着这几位剩下的闯入者,眼神变得十分可怕。

  “姐姐,快走!”那一瞬,一水叫了起来,一把拉住了正在作战的织莺——这个幸存的孩子眼睛上还封印着纯金的带子。然而虽然失去了视觉,显然还能敏锐地感受到某种变化,不由分说地拉住了织莺,用尽了力往后拖,只是一瞬间便离开了数十丈远。

  织莺不愿如此撤离,然而幸存的一水和三水用尽力抓住了织莺,语无伦次地大喊:“黯月就要降临了……快走……快走!”

  “黯月?”织莺吃了一惊。

  她抬起了头,忽然感觉到一阵奇异反常的黑。今天正好是十五,满月的光辉倾泻满大地。然而,在她抬起头的时候,忽然发现夜空中黑了下来。有一片暗影出现在月亮的右下角,缓缓向着月之中心移动。

  那是一种诡异的黑,就像是一只明亮的眼睛忽然被翳遮蔽。

  月食了吗?她吸了一口气,然而身侧两个孩子却更加不安地扯住了她的手,颤声催促她离开。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脚下的废墟有细微的震动,地底深处传来了一阵沉闷的低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下开始移动。

  “快走!快走!”一水拉住了她,“回冰锥去!”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拉住了织莺的手,几乎是将她架离。他们狂奔到了废墟的边缘,忽然间身形往下一跃,居然就此消失。

  三棵树中间的那片空地已经被这座从天掉落的城池给遮掩了,然而,溯光记得在地底下曾经看到过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那里面隐约有银白色的光——那些冰族人,就是从地下出来的吗?“该死,他们想跑!”琉璃也明白了过来,一跺脚,肩后的羽翼瞬间展开,便要急追而出。然而,就在此刻,耳边忽地传来了一句微弱的话:“别追,时间来不及了。”

  谁?谁在说话?她不敢相信地低下头去,然而老人的眼睛还是闭着,嘴唇也没有开启,她迅速探了探老人的呼吸和脉搏,心里刚浮起的那一丝希望重新熄灭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听到了第二句话:“黯月降临之时,当展翅。”

  “姑姑?”她茫然地喃喃,回头看着溯光,“……听得见姑姑在说活吗?”

  溯光愕然摇了摇头。当她停止说话的时候,这个城池便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除了林间吹拂的风,哪里有丝毫的声音?

  “不……不是姑姑的声音!”琉璃喃喃,忽然间醒悟过来了,“是紫烟?!”

  她霍地回过头去,看到了那把悬停在空中的辟天剑——当敌人都死亡和离开之后,仿佛解除了戒备,辟天剑刷的一声从半空里掉落,直插入废墟。大战过后,剑上血迹斑斑,那一粒明珠光芒暗淡,裂痕贯穿。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看到那个紫衣女子的显形。

  “紫烟?!”溯光失声,侧耳倾听,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转头问,眼神焦急,“她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到?她、她在说什么?”

  琉璃被他的眼神刺痛,扭过头去,赌气道:“我怎么知道?可能她就是不愿意和说话……怎么,要不要我帮传话?”

  “传话?”溯光震了一下。

  “请出来见见他吧,紫烟姑娘!”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琉璃却忽然开口,对着那把剑大声道,“我知道能听见我说话。求求了……别躲着了,出来和他说句话吧!否则他会一直做梦,一生一世不醒来。”

  “琉璃!”溯光失声,似乎想阻止她。

  “倒是说话呀!”长剑无言,琉璃一跺脚,忽然觉得心里的委屈再也无法掩饰,指着辟天剑大声道,“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离不弃,还是不声不响?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还这样,会耽误他一辈子的!”

  “琉璃!”溯光脸色一变,用力将她拉开,“住嘴!”

  然而她一口气将话说完,那把辟天剑却依旧安安静静地插在废墟上,一动也不动。那一粒紫色的明珠光泽暗淡,裂痕贯穿,也不曾有任何反应。

  溯光拉着她,静静地凝视着,眼神也暗了下来。

  “算了。还是不要勉强紫烟了……她一直都在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存在的方式。”许久,他轻声开口,语气恍惚而温暖,“而我,只要知道她在那里,也就够了。”

  “!”琉璃看着他,心里一阵绞痛。然而话音未落,她的眼睛忽然盯着前方,失声道:“天啊……她、她出来了!”

  “什么?!”溯光一惊,连忙回头看了过去。

  然而,废墟上只有风在舞动,空无一人。

  “看不到吗?她就站在那里呀!”琉璃却直直地看着某处,向前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了蕴灵池边缘——那里,月光下站着一个穿着紫杉的美丽女子。清丽如雪,身都发出微微的光,眉心有一点朱红,她合起双手,用隐族的礼节向着她深深施以一礼。

  “……就是紫烟?”她忍不住对着虚空伸出手去,想触摸一下那个发着光的美人,然而双手触摸到的却只有风。琉璃缩回了手,眼神吃惊而复杂,忽然开口道:“为什么只有我能看得到、听得到?”

  “那是因为我和身体里流着相似的血,”那个灵魂在轻声叹息,“翼族的血脉令我们可以跨越生死的界限传递讯息。可他却不能……飞鸟和鱼,终究是异类。”

  “……”琉璃听着那个女子开口说话,她的声音是如此柔婉低回,哀而不伤,听得人荡气回肠。难怪溯光一直无法忘记她,这样的女子,有谁会忘呢?

  “一百多年了,我的灵越来越微弱,已经无法凝聚显形了,”紫烟看着她,眼神哀伤,“可是,今天是千年一度的黯月祭典,即便所有族人都已经死去,但是,请记得要完成我们的心愿,一定要回到云浮城。”

  “原来,是来监督我的?”琉璃喃喃,苦涩地笑了一下,“虽然我不想回去,但是,答应过的我一定会做到。”

  “谢谢。”紫烟合起了双手,深深一鞠。

  “琉璃?”看到少女一直对着空气说话,溯光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在和谁说话?”

  “看不到她吗?”琉璃回头,看着他,“她就在这里呀。紫烟就在这里!”

  “紫烟?”溯光顺着她的手看去,眼前还是依旧只有一片空茫的夜色。夜里有月光如银,倾泻满地,蕴灵池上波光离合,却映照不出任何影子。他怔怔地看着——是的,即便是相隔咫尺,他依旧无法看到她,就如同这一百年来她始终只能出现在他的梦境里一样。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那个女子也在看着他,眼神同样沉默而悲伤。他们之间,隔了生死和血脉的天堑,就如镜子内外的人和影一样,永不能接触。

  “她就在这里啊!”眼看着紫烟的影子在月下渐渐变淡,知道灵体无法维持太久,琉璃心里一急,忽然间抓起了溯光的手,“诺,就在这里……在的面前!”琉璃用力握着他的手,在虚空里移动,指尖画出一个类似于侧脸的弧度。

  “能感觉到吗?”她殷切地问,“她就在这里!”

  溯光的手在她的掌心里微微发抖bbr&a;a;gt;?&a;a;lt;/abbr&a;a;gt;,似是极其虚弱。她就在这里,在他的面前!他的手指长久地停留在风中,似乎久久留念着某种微妙而不可言说的感觉,不肯放下。

  那个无法被触摸的虚无女子站在蕴灵池边,已经泪流满面。他的手穿过虚无的风,停留在她的脸颊上,温柔一如昔年。她抬起虚无的手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上,深情地凝望着他——这种深情,几乎穿越了时间和生死,令人心悸。

  琉璃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心中刺痛,竟怔怔落下泪来。

  那一刻,她想,如果有什么方法能让紫烟复活,那么就算要拿自己的生命来换,她也会答应吧?因为她希望他能快乐,哪怕这种快乐只有另一个女子才能给予。她来云荒这一趟,走遍了天南地北,品尝过各种美食,遇到过各种奇事,结交了诸多朋友……然而,唯一的,她却不曾得到最珍贵的东西:一颗真挚的心和恒久的感情。

  那是大地上唯一可以不朽的。

  在这样沉默而虚无的凝视里,片刻后,那个流泪的女子灵体彻底消散了,他的手还停在风里,渐渐变冷。“她已经走了。”琉璃低声提醒,然而溯光长久地沉默,眼神恍惚。

  于是,她也只能沉默。

  在沉默中,头顶的光线在一分分地消失,整个森林开始陷入死一样的黑暗。

  那一刻,她抬起了头,清楚地看到月亮上居然出现了一点暗斑!那是一点会移动的黑色,缓缓地向着冷月的中心移去,渐渐扩大、遮蔽——仿佛是月食,却比月食更加诡异。因为当它遮蔽月亮的时候,在黑暗的中心隐约闪出光来。那些光密密麻麻,首尾相连,居然组成了一个命轮的形状!

  那是九天之上的云浮城。随着季节而飘移,千年一度地和明月重影。而这一刻,是那座九天上的城池离大地最近的时候,也是黯月祭典必须要开始的时候了。那是隐族等待了几生几世的机会啊……可惜,如今终于到了这个时候,族里却已然没有一个活人了。

  “到时间了。”琉璃眼里忽然盈满了泪水,轻轻说了一声,“姑姑,放心,我答应过的,必然做到——我会将们的灵魂一起带上天空,回归故园。”

  说到这里,她肩后的羽翼忽然展开!

  在满月完被遮蔽的那一刻,在已然是一片废墟的城市上,天地间最后一个纯血翼族腾空而起,头发长扬,一对巨大的翅膀闪着淡淡的金色,无边无际的白色落花飞舞在她身侧,衬得她仿佛神祇一般美丽。

  琉璃穿过一重又一重的落花盘旋在天上,张开了手掌,她的手心捧着那三缕白光,迤逦而纯白,如同燃烧的圣火。她飞翔在三棵树的树梢,俯视着已经成为废墟的云梦城,叹息了一声——黯月祭典是隐族千年一遇的最重大的仪式,然而,此刻所有人都已经死去,只剩下了遍地的灵魂。

  “来吧,跟我一起回去!”

  她合起了双手,开始默诵祈祷文。

  忽然间,废墟里起了一阵悠远的回应,似乎有一阵风从死寂的城市里吹过,带来了亡灵们的低语——无数的光芒从瓦砾中、残垣下浮了出来,一点又一点,幽然闪光,仿佛萤火一样飘渺美丽。

  溯光知道,那都是新死去的灵魂。在其中他甚至看到了广漠王和若衣。

  “在大地上流浪了几生几世、一直期待回到九天的族人们啊……如今黯月已经降临,请跟我一起回家吧!”飞翔于冷月下的少女张开双手,对着废墟上冉冉升起的灵魂们发出呼唤,“来这里,我将带们飞上九天!”

  话音未落,一阵呼啸刺破了耳膜,无数道光向着琉璃飞去,落入了她的掌心,和三魂会聚,仿佛密集的流星雨。少女的身影被湮没,瞬间又重新浮现。

  只是一瞬,在她的手里就凝聚了一团闪耀的光。

  那是无数灵魂的会聚,明亮无比,如同皎月。

  “都到齐了吗?”琉璃将那一团光握在掌心,凝视了一番,眼神微微一动,忽地从天空飞了下来,对着溯光伸出手来,轻声道:“怎么?不和我一起走吗?”

  “一起走?”他一震,一时间无法回答。然而琉璃的视线却越过他,落到了那把辟天剑上,继续低声道:“不想去九天,是吗?我知道早就为了他斩断了翅膀,弃绝了回归的路——既然如此,就在这里陪伴他吧!我希望他不要那么孤单……可是我要走了,我也不能陪着他了啊。”

  琉璃抬起头看着溯光,终于忍不住心里的悲伤,眼里的泪水一颗颗落下,宛如闪亮的珍珠接二连三地滑过脸颊,明亮而灼热。

  她的泪水令溯光眼里也涌现出了悲哀,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擦去她的泪痕——然而,似被某种力量制约着,他的手终归还是停在了风里。

  空旷的废墟上,莽莽的丛林里寂无人声,告别的两人默然对望,不发一言。耳边只有风在舞动,无边无际的白色落花从巨大的神树上落下,纷扬如雪。渐渐地,头顶的光开始亮起来了,那是云浮城已经掠过了月亮的中心,重新慢慢远离大地。

  胸口的双翼古玉里那一道绿光在闪耀,提醒着她需要立刻展翅飞翔。

  琉璃擦去了泪水,勉强笑了一笑,自嘲道:“真是的,说了那么多次,居然还没走成。也真是太拖拖拉拉了……”

  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掠过那把辟天剑。长剑沉默,已经裂痕斑斑,剑柄上那颗紫色的明珠宛如一颗沉默的泪痕。或许,也只能是这样了吧?这个世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分,就如飞鸟和鱼,各自拥有广袤无尽的天空和大海,却永无交集。

  她对着他点头,微笑,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展翅飞起。

  “把这个带去吧。”忽然间,她听到他在身后开口,转过身看到了那一朵美丽的花——那是海誓花,他在叶城留给她的告别礼物,在神之手入侵的血战里被她遗落在废墟中。

  “嗯。”她低低地低下头,任凭他将那朵来自大海深处的花簪上她的长发。鲛人的手指温柔而冰凉,他的鼻息就在耳畔,脉脉轻柔。

  海誓花……她在那一瞬想起,自己毕竟还是没有机会去见识真正的大海,或许永远也不能了——从此后,她便飞向永恒的晴空,只能凭着这朵终将凋谢的花来怀念他,怀念在云荒大地上的这一场相识,怀念飞鸟和鱼在某一次水面上张望而短暂交汇的视线。在空无一人的城市里,坐在王座上,手握权杖,俯视大地。

  “谢谢。”他在耳边轻声道,拥抱她,告别,“谢谢上天让我遇到。”

  听到那一句话,她忍不住微微地笑了,瞬间展翅,从他怀里飞起,迅疾如风地上升。她化成了金色的闪电,朝着云霄飞去,片刻不留。飞翔时,她仰望着天上的明月,一直抬着头,不让自己的泪水落下,被大地上的那个人看到。

  是的,他对她说“谢谢”,却终归不曾吻她,哪怕只是一个告别之吻。

  就如对待那个死去的凤凰一样。

  他,终究无法越过心里的那一道坎。

  &a;a;lt;ea;gt;仲夏之雪,云上之光。&a;a;lt;/ea;gt;

  &a;a;lt;ea;gt;簌簌飘零,积于北窗。&a;a;lt;/ea;gt;

  &a;a;lt;ea;gt;中夜思君,辗转彷徨。&a;a;lt;/ea;gt;

  &a;a;lt;ea;gt;泣涕如雨,湿我裙裳。&a;a;lt;/ea;gt;

  &a;a;lt;ea;gt;如彼天阙,峨峨千年。&a;a;lt;/ea;gt;

  &a;a;lt;ea;gt;如彼青水,缱绻缠绵。&a;a;lt;/ea;gt;

  &a;a;lt;ea;gt;山穷水尽,地老天荒。&a;a;lt;/ea;gt;

  &a;a;lt;ea;gt;唯君与我,永隔一方!&a;a;lt;/ea;gt;

  &a;a;lt;ea;gt;蹇裳涉江,水深且广。&a;a;lt;/ea;gt;

  &a;a;lt;ea;gt;脉脉不语,露凝为霜。&a;a;lt;/ea;gt;

  &a;a;lt;ea;gt;长路迢迢,沧浪滔滔。&a;a;lt;/ea;gt;

  &a;a;lt;ea;gt;吾生吾爱,永葬云荒!&a;a;lt;/ea;gt;

  耳边仿佛有人在唱歌,微弱而缥渺。

  密林上空,落花如雪飞舞,那个少女展开了双翼飞向月亮,头也不回。溯光站在空无一人的废墟里,凝望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一直没有说一句话。一百年前离开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然而一直在他身侧;眼前的这个人还活着,却永远不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他忽然非常想呼喊她的名字,想知道她会不会因此而回过头来看一眼。然而,他的手却痉挛着握紧了身侧的剑柄,用力的克制。

  无论如何,紫烟……我总算守住了对的承诺。

  看着那孤独的、展翼飞向明月的影子,他必须反复地去想那一张逝去了一百多年的容颜,靠着对过去的点滴回忆来巩固自己内心的堤坝——然而,当他努力回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然无法清晰地记起那一张曾经刻骨铭心的脸!

  紫烟……紫烟。

  然而,就在此刻,不知道是不是用力过重,他忽然觉得紧握的掌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震颤,仿佛有什么碎裂开来。溯光连忙触电般地松开手,却看到有粉末从手中簌簌落下,带着微微的荧光。

  “紫烟?!”那一瞬,他失声惊呼。

  那一粒明珠,居然在这一刻化成了齑粉!

  瞬间的震惊令他身子一震,他立刻伸手去接,然而那些细微的粉末迅速消散在风里,混入无边无际的白色落花中,消失无痕。

  “紫烟?紫烟!”他疯了一样地去抓那些落花,然而半空中的花朵触手即化,紧握的掌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微凉而虚无的风。

  “溯光,该醒了……”耳畔飘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似是百年前曾经熟悉过的低语,刻骨铭心,“百炼钢尚有片片粉碎之时,回忆也当有终结之日。”

  “紫烟?”他不顾一切地追逐着风里的那个声音,“紫烟!”

  是的,他终于看到她了!

  那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影子,在冷月下冉冉浮现,宛如隔了一层帷幕般影影绰绰。他震惊而狂喜地奔向她,试图靠近。然而无论他怎样追逐,她却永远在看似触手可及,却远如的地方,越是靠近,越是飘离。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少年时见到的那个红衣女祭司,以及那个冰川里映出来的影子。那个预言还犹在耳侧:“听着:这个孩子长大后,会成为改变天下的人。

  “如果我的预见没错,他成年后将会选择变身为一个男子,几乎可以媲美昔年的海皇苏摩。他将带领海国走出战争的阴影,让子民安居乐业。”但是,世间变数无尽,成年后,他的命运会出现分岔——

  “他会有想不到的福,也会有想不到的祸,还会遇到想不到的人。那之后的事情没有人能预料。他或许能一生安然满足,如我所预言般成为一个卓越的海皇——或者,他的余生会陷入不可捉摸的混乱,被命运的轮盘卷入急流,再也无法挣脱。

  “一切,都取决于那个想不到的人。”

  孩童时的他曾经趴在冰壁上,试图辨别出那个被预言为将要影响他一生的人的模样,然而,直到那个影子从冰层深处越来越近地浮现,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他都看不清楚。直到今日,他才陡然明白过来:当时他之所以看不清,是因为冰壁中映照出的并不是一个人。

  那是两张脸,交叠在了一起!

  “明白了吗?我都说过了,那是一个想不到的人。”那个影子发出了轻声的叹息,在月下渐渐淡去,“沉湎于过去虚无的记忆里,却没有发现心湖上映出的影子已然变换。”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和说这些话,但由于生死和血脉的天堑无法传递。如今,只能在轮回的间隙里告诉,”那个声音温柔地说着,却迅速地消散于风里,“时间到了,只能言尽于此。我将去往新的轮回,把忘记。也请把我忘记。”

  辟天剑还插在废墟里,然而剑柄上已经空荡荡,宛如一只凹陷下去的眼睛。随着明珠的风化,剑上的剑痕忽然间迅速蔓延开来,啪的一声,化为乌有。

  这一柄上古神器,就在这一刻片片碎裂!

  溯光站在漫天飞舞的雪白花朵里,看着空无一物的双手,只觉得心里一片空白。漫天的白色花朵纷扬而落,在没有接触到地面上之前便在空气里消融,宛如一场微凉的梦境。

  然而,在梦境里,所有的一切都消逝了。只留下他站在河流的彼岸,远望着消失在苍茫雾气里的人影,无法接近,也无法离开。

  为什么人总是要在生命的尽头才能遇到真正的自己?

  他看了空空的双手许久,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天宇。冷月皎洁,普照千山。明月中的那一点黑翳还存在着,却已经小了许多。那个展翅飞翔的影子已经不见了,仿佛消失于明月之中,飞鸿杳杳,不知何处。

  只有风掠过废墟,发出低低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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