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新收的影卫赐名,在掠影殿并不少见,十一也曾见过许多出师的影子,在认主仪式上,被赐予一个全新的名字。
算不得什么恩赏,大多都是因为主人觉得掠影殿的影卫杀气太重,不吉利,所以起个新的名字,好压一压他们的煞气。
这其中,自然也有不一样的,就比如——
掠影殿掌使御影。
听殿中老人说,十几年前,正值南教霍乱,白明教危机,御影曾凭一己之力救教主于危难之中,为此还差点丢了性命,教主感念掌使的赤诚之心,亲赐御影二字,并将整个掠影殿交到他手中。
御影二字,代表的不仅仅是无限荣宠与爱重。
还有交付后背的信任。
少之又少的例子,这么多年,也就出了一个。
十一并不傻,无论他的新主人是出于何种目的,一个被赐予的名字对于影卫来说都是一种归属。
不可再被旁人随意打杀。
救命之恩在前,赐名归属在后,影卫本就是把刀,无根之浮萍,能有枝可依,便是莫大的恩赐,足矣让他终身感念。
于是越发端正了跪姿,发自内心,恭恭敬敬叩首,“谢主人赐名,阿笙定不负主人重望,一生效忠,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白月注视着拜倒在面前的人,嘴角扬了扬,露出个笑来,他很喜欢笑,一笑起来便如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很容易让人迷了眼。
他笑够了,才摆摆手,让人起来。
可是……一直都以听话著称的掠影卫,这回却没有第一时间听从主人的命令。
他仍旧低着头,放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怎么了?”
影卫不顾后背刑伤,又重新拜了下去,“属下先前冒犯主人,请主人重罚。”
他指的自然是掠影殿外的那次。
冒犯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白月是真的想不起来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掠影殿里出来的人,总是执着于给自己找不痛快,不知不觉,思绪便跑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那人浇完了水,正往过来走,同样一身布衣,却是全然不同的气息,周身冷飕飕的,像个冰窟窿,阿笙和他不大一样,阿笙更沉静,更怯懦,也更难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大概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那人努力地收起了自己外放的冷气,取来了一件素色的袍子,披在白月身上。
“公子,起风了。”
明明是大热的天,那袍子却很厚实。
白月紧了紧身上的袍子,视线重新回到十一身上,开始新一轮的打量。
和大多数掠影卫一样,常年不见天日,所以皮肤很白,遇见生人,总会不自觉的呈现出戒备状态。
呼吸也很混乱,他受了伤,还是很重的伤。紧身的黑衣贴在背上,在阳光的照射下能看出深浅不一的颜色。
直到那人被看的不知所措起来,白月才开口,“先站起来吧。”
这回,十一选择了听话,可这一动,浑身刑伤又开始叫嚣起来,脸色也白了几分。
他不愿意让人发现自己的脆弱,不着痕迹地往阴影里退一步,手腕忽然传来一阵寒凉。
命脉被制,他迅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即将反抗时克制住了自己的本能,视线落在腕间,那里停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指尖悬在脉搏上,时而轻,时而重。
十一脑子只剩下一片空白,一动也不敢动,摆出最顺服姿态,等着下一刻就会闯入经脉,令他痛不欲生的强劲内力。
可等了许久,熟悉的痛苦并没有到来。
耳畔出来一阵温润的嗓音,“御影罚你了?”
他微微一愣,终于反应过来这只是在把脉。
掠影殿中犯了大错要受重刑的影卫便是如此,确保他们能清醒地支撑到刑责最后。
“回主人的话,是属下身犯重罪,掌使略施薄惩。”
略施薄惩……
指尖下的跳动,微弱而缓慢,时而还会有一股不和谐的气劲横冲直撞。
是掠影殿惩治人惯用的银针封穴,绝不算薄惩。
他亲自去掠影殿要的人,御影没有胆子自作主张,只能是教主下的命令。
“入了几枚针?”
“......七枚。”
“自己能逼出来吗?”
“可以。”
“逼出来。”
银针并没有将经脉封死,要逼出来并不难,可十一没想到,自己连日受刑,真气不继,银针出体的同时,没忍住经脉内的冲撞,吐出一口血来。
殷红的血落在青石路板上,格外扎眼,他清楚的看见,新主人的眉头轻微的皱了一下。
大抵温润的人,连表达厌恶都格外的含蓄。
十一有些不知所措,以下犯上之罪还没有罚,又在主人面前如此失礼,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想法就是跪下将地上的血擦干净,可命脉尚在主人手中,明明微弱的力道此刻却如枷锁镣铐一般,让他不敢挣动分毫,木讷地站了半晌,只能垂下眼眸认错。
“属下该死,请主人重罚。”
“重罚?”白月扫了眼地上的血迹,他不喜欢血迹,更不喜欢血腥味,因为不喜欢,所以也就更加的敏感。
他闻得见,来自这人身上浓郁的血腥。
“你还撑得住罚吗?”
当然是撑不住的。
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可他光是站在这里,都已经很勉强了。
十一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他咽了口唾沫,嗓子像刀割一样,用了些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属下会尽力坚持到行刑完毕。”
就算坚持不住,掠影殿也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他保持清醒,总不会叫主人扫兴的。
握着他手腕的手松开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有一瞬间,他好像从自己的新主人眼睛里看见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不是愤怒,不是鄙夷,也不是掠影殿中最常见的冷漠。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分辨不出那是何种的情绪。
白月叹了口气,“脏了就脏了,院子每天都会有人打扫,阿笙,就算弄脏了,也没有人会怪你的。”
十一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样一种怅惘又无奈的语气同自己说话。
“随我来。”
*
朝月轩大的出奇,十一跟在白月身后,穿过那片药田,进了一个圆形拱门,拱门背后,是一大片竹林,一条幽深小道穿过葱郁的竹林蜿蜒至竹林深处,四周清幽寂静,廖无人声。
只能听见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还有隐隐约约的水声。
再往前,果然出现了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可见沙石,不时飘落的竹叶随着水流缓缓向下,打个转,沉入水里,又迅速从一边飘出来。
风声,水声,叶声,自然的声音总能让人的心也沉静下来。驻足片刻又回神,连忙跟上去。
目的地并不是十一想象中幽暗阴森的小黑屋子,而是一座质朴典雅的小楼。
坐落在木石小桥之后,茂密的竹林之中。
小楼中,有一棵老槐树,四五月份,枝头挂满了一串一串的白花,空气中也飘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白月脚步未停,往小楼右侧的一间小屋子走去。
屋门口晒着许多草药,轻轻一嗅,还能闻见空气中淡淡的草药的味道,应该是间药房。
十一想到了什么,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终于还是跟着进去了。
门打开,当先是一个硕大的药炉,炉中还燃着火,这让屋子里的温度高出不少,药炉两旁立着两排柜子,上面放着的也是各种瓷瓶,还有一些晒干了的药材。
天气晴好,阳光穿过老槐树,透过房间里唯一一扇窗户照进来,斑斑点点落在地面上,将整间屋子都照的亮堂堂的。
十一您看抿了抿唇,把自己藏在了暗处。
“我又不会吃人,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努力降低存在感的人并没有成功,他仓皇抬头,却发现主人正坐在屋里唯一的凳子上,正看着自己。
他有些不安,往前走了一步,视线自然而然落在白月身前三步远。。
那人却并不满意,“再往前。”
十一眨了下眼睛,又走了一步。
“继续。”
直到他整个人都沐浴在细碎的阳光里,灼热的温度让人背后有些痒痒的。
阳光太暖,离得也太近了。
近的他几乎能数清主人的睫毛。
十一不可抑制地紧张起来。
就在这时,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被人递到他眼前。
“喝下去。”冷冰冰的声音惊得他一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