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抬起了头，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布衣，往影卫的方向看过来。
天色很好，微风和煦，七尺男子，谦卑瘦弱，匍匐拜在远处，看起来，恭顺又安静，是一个影卫该有的模样。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忽而微微笑了笑，放下手里的马勺，从田埂间隙走出来。
缓步而来的同时，举起手，扯住飘落在耳畔的发带轻轻一拉，一头如瀑长发便倾泻而下，洋洋洒洒，铺了满肩。
“辛苦掌使了。”
十一正浑浑噩噩忍着疼，只觉得那声音优雅低柔，像三月的春风，吹面不寒。
与掠影殿惯会折磨人的司刑着实不同。
御影自然不敢当这一句谢，“公子严重了，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言罢他又深深的看了眼跪地的十一，道，“若公子没有旁的吩咐，属下便先行告退了。”
“掌使慢走。”
脚步声渐远，周围重归于静，一道带着打量的目光落在了十一身上。
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了灼热的感觉，跪得久了，黑衣捂着伤口，又烫又疼，血肉里的银针也在尽职尽责地折磨着他。
那目光却是柔和又散漫的。
影子缓缓靠近，鹅卵石上出现了一双鞋，温柔的月白色，上面粘了田间土垢。
十一眨了眨眼皮，忍住了想把它扣下来的冲动，他并不习惯面对这样陌生的目光，也不知道现在是该继续跪着，还是该说句什么。
影卫的职责是保护主子，或许他更应该隐入暗处。
正彷徨间，头顶转来一声轻笑。
“你不抬头看看我长什么样子，以后如何能认得出谁是你的主子。”
“……”
是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的声音，如乍然闯入寒冬的春风，温和又璀璨，却往往让人手忙脚乱。
十一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抬起头，他只是想遵从主子的命令，记住主子的相貌，却不意撞进了一双潋滟的眸子里。
灰棕色的瞳仁闪着细碎的光。
他细细辨认了一番，才看出来，那是一个笑容。
这让影卫心口紧绷着的弦被什么轻轻波动了一下。
掠影殿内，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每天都是生与死的考验，阴森，压抑，沉重，没有人会笑的出来。
可他并非没有见过人笑。
司刑举鞭，目睹他们苦苦挣扎的时候，就会笑。
虚假的笑，笑得人慎得慌。
可眼前这个人的笑，与他往日所见皆不同，十一忽然想起了前几日，小溪边那个被他吓坏了的小女孩。
同样和善的笑容，以至于，一个警觉的影卫在这个太过意外的笑容中，微微失了神。
他想起来了，自己曾经见过这个人的。
………
刚刚入夏，天气并不是很热，正是大多数影卫都最喜欢的时节，掠影是杀人夺命的工具，并不需要额外的负累，衣物蔽体便可，常年单薄，黑衣覆体。
十一便是在这时遇见那人的。
彼时，他正伏在树上，远远看见了一个人，掠影的视力一向很好，可那人穿了一身白，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些晃眼。
他走走停停，不时抬眼四下望望，似乎闲庭散步，又像迷茫失措，苍白的脸色像极了常年不见天日的掠影。
十一还没有认主，没有资格离开掠影殿，除了执行任务见过的人并不多，但他确定，此人不是掠影卫，他浑身没有一点掠影卫的样子。
殿外之人，不小心迷了路。
本不想理会，可看着对方越来越近的身影，影卫不禁皱起了眉头，再往前就是掠影殿了，他思索片刻，三枚银针脱手而出，射入地面。
掠影殿乃白明教禁地，非教主钧命不得入内。
外放的劲力阻止了来人的脚步，甚至将他逼退了两步，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掠影重地，来人止步。”
那人吃了一惊，看了眼地上的三根银针，环顾四周，片刻后，才拱手道，“白某初来白明教，教中环境尚未熟悉，不慎失途，小兄弟，可否告知，朝月轩怎么走？”
不似掠影卫低沉的嗓子，那声音很……温柔，十一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这两个字，又自嘲一般摇摇头，并不开口。
男子等了许久不见回应，似乎有些失望，朝树上望了望，原路返回了。
影卫却在一刹那僵直了身体，几乎以为自己暴露了踪迹。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十一放松下来，他摘下不停在他耳朵边扫来扫去的叶子，右手狠狠捏碎。
无主的影卫，他并不知道朝月轩在哪儿。
*
记忆回笼，十一的心也跟着凉了下来。
掠影殿从来没有不知者不罪的规矩。
他在还未认主的时候便已经冒犯了自己的主人，总不会是什么好的开头。
白月却像是忘了这回事一般，他盯着十一看了一会儿，“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属下……掠影卫，十一。”
“十一……”枯燥无味的两个字从男人嘴里吐出来，也跟着沾染上些许柔软，半晌，他却又摇了摇头，“十一只是你的代号，我是在问，你原来的名字。”
白月往旁边挪了挪，将影卫头顶的阳光都遮了去。
指尖点在十一额前，距离眉心，不足半寸。
生的白的人，连指尖都像雪一样，在阳光下发着暖暖的光。
十一微微张大了眼，像是被他一指定住一般，连呼吸都慢下来。
原来的名字……
进了掠影殿的人，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哪还有什么原来的名字？
可此时此刻，他却忽然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受到牵引一般，下一瞬便要冲出来，是他很熟悉的东西，仿佛深深刻在身体里，流淌在血液里，呼吸忽然变得急促，额头也渗出更多细密的汗水，十一下意识的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如梦方醒，又变回了方才低眉顺目的模样。
“属下进入掠影殿前便失忆了，以前的事情……并不记得。”
“连自己叫什么也不记得吗？”
十一努力思索了一番，仍就无果，便老实道，“不记得。”
男人似乎有些失望，这回过了很久才开口，“既然已经不记得了，那便重新叫一次吧。就叫————
阿笙。”
“笙磬同音，这个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