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御宅屋 > 都市小说 > 她究竟为何不要我 > 第 1 章

第 1 章

  时近深冬,雪越发下个不停,风一刮,呼呼的鹅毛漫天乱飘。一片花瓣大小的雪随着寒风飘进了窄小的眼窗,经过微弱光束后坠入阴暗的柴房。

  在将要彻底落到脏污的砖地之前,有锁链晃动轻响,接着一只白净素手托住了它。

  岑音把这片雪花放入口中,抿化饮下。

  赵玉似乎忘了还有她这个人质,已经两日未派人送过饭食,壶中留下的水早结成冰,在一天前被岑音咽进了腹中。

  外面的风更大了,刮进顶上的小窗,重重擦过土砖砌筑的流沙墙,如同连声的呼啸嘶吼。

  寒意一如这连绵大雪,侵骨入血。

  有脚步声靠近,比平常的仓皇,急促。

  门锁咔哒一声被打开,几日不见的赵玉怒气冲冲走到岑音面前。

  昔日鼎铛玉石,志骄气满的太子殿下身上再找不到半分的华贵从容。他穿着平民百姓都嫌弃的破洞纸裘,脸上混着血污与炭灰,几乎要辨不清原本的容貌。

  远比被铁链铐住手脚的岑音狼狈。

  岑音抬眼看向赵玉,他冷笑一声,俯身靠近岑音眼前,手上拿着莹白通透的鱼形玉佩在岑音眼前晃来晃去。

  玉佩为一对,这是母亲的遗物,当初岑音将一枚送给沈却,一枚自己留着。

  被赵玉抓来时,她便拿出此物,沈却看到后便会知道是她落难。

  可如今,两枚都在他手里,一枚还是断的。

  “眼熟吗?”赵玉嗤笑一声,将两个玉佩用力掷到地上,接二连三发出清脆的声响。

  于岑音眼前四分五裂。

  那双平静似水的褐瞳中有暗涛汹涌,女子声音滞涩,“为什么?”

  为什么玉佩已经是碎的?为什么沈却的也在他手里?

  “为什么?我还要问你!”赵玉发狠掐住她的脖子。

  “贱人!还敢叫我拿这玉佩去青鱼市,若不是我留了个心眼,今日你我便同那些人一起死透了!”

  岑音细弱的脖颈被死死控住,被迫仰头看着他。

  赵玉像一头即将咬人的疯兽,手上越发用力,五指紧紧扼住她的喉管。

  “你不是很厉害?认贼作父八年,岑中行这条老狐狸都能上了你的套落得惨死,怎么花了五年连沈却的心都留不住?你说他不会弃你不顾,可我的人送出玉佩后在所约之地等到的是一把大火!”

  “他甚至问都没问一句你,这玉佩都是我在路边的积雪中捡到的!孤竟信了别人的鬼话,抓到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岑音方才还在死命掰开他的手,听了他的话,两只藕臂顿时失力,被锁链拽着落向身侧。

  那副美丽又淡然的壳子裂开一道缝,慌乱从里渗出。

  赵玉看到她的无措,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随即用力把她甩向一边。

  岑音的身子撞向角落灰黑陈旧的四方小桌,那桌子本就是坏的,三条长腿歪向一边,上面两张空碗滑落,叮咣摔的稀碎。她扑倒在一地碎瓷和灰尘上,狼狈至极。

  赵玉两步蹲到她身前,忽地放声大笑起来。嗓子像漏风的纸窗,呼啦呼啦往外放气,他笑到捧腹,直接跪坐在地。

  眼前的人像犯了癫病,刺耳的笑声一遍遍冲击着岑音的耳膜。

  “原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自以为今日绝境已是凄惨无比,可竟然有一个比我更可怜之人。为沈却绸缪算计到这等地步,还羊入虎口腾出位置给丈夫娶新妇。”

  疯子。

  岑音撇下方才的失意与害怕,不受他的话所扰。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他身上找寻钥匙。

  好不容易大仇得报,她不要就这样死了。

  她对不起云川云初,她答应过他们以后会好好活下去。她还有一个失散的亲生哥哥未曾找到,如今不受外事烦扰,她要去找他。

  熬了八年,眼看新的生活即将开始,她绝不能在这时死去。

  岑音在他的粗麻腰带里发现了钥匙的鼓起,她伸手抚上他的胸膛,“太子殿下。”

  赵玉停了笑,这声太子殿下让他短暂失神。女子馨香的身体朝他靠近,手腕抬高时带动锁链轻响。他猛然回神,在锁链缠上自己脖子前抓住女子的双手,阴森冷笑。

  “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活?沈却已经在和昭华来往,他们两小无猜,你出去后照样没活路。”

  “我死不足惜,那太子殿下呢?还准备苟延残喘到几时?”岑音问道。

  “如今六皇子登基,大权旁落在沈却手中,光是京城之内,他便有总数十万的羽林军,虎贲军,您已经没有回天之力。但,我们想求一条活路,也并非全无可能。”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安抚的力量,赵玉不自觉松开她。

  “你说如何做?”赵玉迟疑地抬头,望向岑音的眼里却充满对生的渴望。

  “带我去见沈却,我要他亲眼见我,就算他要另娶,也不会置我于死地。”岑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方才的话她只信一半,剩下一半她要亲眼去看。

  “你如何保证?”

  “便说我怀孕了。”岑音抚上自己的小腹。

  “他没了父母兄弟,就算不把我放在眼里,孩子总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殿下不如拿此一博,胁他放你出城。”

  赵玉思索片刻后脑海恢复清明,反正带她拖着也逃不过一死,不如博一博。他将一颗黑色丸药放进岑音手中。

  “哑药,待会我来说话就行。”

  岑音吞了,他确认过她没藏在舌下后才解开她身上的锁链。转而用粗绳紧绑她的手,给她披上一件朴蓝的旧斗篷。

  宽大的斗篷将岑音的身形遮掩得七七八八,小而精致的一张脸也隐没在系上的雪帽中。

  已经有六七日不见天光,走出柴房地上厚厚一层积雪,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刺的人睁不开眼。赵玉把她头上的雪帽往下拉,朴蓝的布料遮挡住视线,她只能看到他的脚下。

  被毫无头绪地拽着往前走,街市转到小巷,青石板换到泥路。喉咙撕裂一般的疼,她张嘴想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停下时岑音已经头晕腿软,腹中更是一阵绞痛,两天里只喝过水的人能撑着走这么一大段路实属艰难。

  雪帽被粗鲁地扯下,岑音目眩一阵后才看清周围,这里是一个靠着巷尾的荒僻院落,狭小破旧,门锁生锈,上面落了一层雪,应当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赵玉没有走门,而是推开靠放在墙上的一个破板子,从露出的窗口把岑音放进去,随后自己也翻进来。重新盖上那块破竹板,留下一道可以看清外面的小缝。

  赵玉拖着岑音到了东边的房间,从纸窗的破洞里依稀能看见巷尾汇进朱雀街的交接之处。

  “现在未过午时,恐怕他要等上一阵才会经过此处。”

  沈却去御史台狱必然会经过此处,这个疯子最近不去上朝,天天抓人杀人。

  赵玉说完久久没等到回应,想起来岑音吃了哑药,脚尖碰碰地上没有反应的人,“若是他舍得救你,自然不会——”

  他的声音猛然顿住,院外有人说话,又有人进来了。

  这间屋子只有两间房,西边这间就是他们从院子里翻进来的那间,岑音他们现在所处的东边这间靠着巷子,略大,堆放着杂物。

  两间房中间的门上挂着一道旧布帘,用作隔断。赵玉蹑手蹑脚走到门帘旁边,岑音蜷缩在避光的角落,朴蓝的斗篷变成小小一团,与堆在墙角的破桌烂柜融为一体。

  院外似乎有两个人,一个踢了两下门锁,被另外一个制止。最后是竹板挪动的声响,他们从同一道窗翻进西边的屋子。

  是三个人,一个发出呜呜挣扎的声音,也是被胁迫的女子。

  两个男人似乎累着了,只留在西边房间,说气话来气喘嘘嘘,又带着恼怒。

  “你到底怎么得罪沈大人了,为何连累到了我身上?”

  “也罢,事已至此想来你说不知道沈却这个畜生也不会放过你了,你可记得前丞相的独子岑湛?”

  “怎会不记得?他不是半年前就替前丞相挡箭死了么?如何能牵扯到你我?”

  “我看到过他的尸身,胸口有一道长条胎记,像刀切似的。前几日没忍住跟人一提,不知沈却怎么知道了,借着办案的名义将所有人带去问,几个碎嘴的直接没回来。眼看就要查到我们头上,你也知道他的手段,平日你与我关系最好,绝对逃不过这劫。”

  墙角的岑音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手中一直捏着被摔碎的玉佩,掌心越握越紧,直至被玉佩锋利的边角割破,往外流出滚腾的血。

  一直流一直流。

  是她亲手射的那一箭,是她亲手杀死的哥哥。

  原来沈却早就知道,他一直瞒着她,她当真如赵玉所说的那样可怜。

  隔间的声音还在继续。

  “眼下昭华郡主在我们手上,沈却真的肯放我们离开京城么?”

  赵玉闻言抽出腰间匕首,将布帘与门的缝隙挑大,那个被堵着嘴绑成粽子的果然是昭华。

  岑音转过身不再去听,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墙,木然地窝在墙角,任鲜血流满掌心,指间变得粘腻。

  她看着满掌的红,好像幼年坐在扶桑树下荡秋千,母亲在身后推着她,落下时手上接满的扶桑花瓣。

  多好的日子啊,再也不会有了。

  过去再回不去,而以后……她看不到以后。

  两个挚友因她一人的仇怨之私而命丧他乡,亲生哥哥被仇人骗了一辈子,最后死在她的手中。

  沈却,她逼他入赘的手段的确无耻,可后来,岑音对他处处细致,在他身上花的心意胜过所有人。他们之间也有过正经夫妻的日子,岑音以为沈却被自己捂化了,只是不善表达而已。

  她错了,有嘴有眼,四肢健全的人怎么不会表达呢?

  他倒了自己亲手熬的汤药,他藏在书房的青梅画像,他只对她话少冷淡。

  沈却一直都在表达,是她头脑发热看不出来。

  真心待她的人被她辜负,而她真心相待的人也辜负了她。

  活该。

  眼皮一下眨的比一下沉,再睁开时已经在冷风中,脖子上架着一把刀。耳边是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

  “止安哥哥,救我!”

  “沈却,你是要这个女人肚里的亲生骨肉,还是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青梅竹马?”

  岑音看向人声涌去的地方。

  沈却站在雪中,长身独立,神色淡漠,玄色大氅将他与漫天的白分割开。

  他的视线遥遥落在她身上,疏朗好看的眉眼中并无半分动容,冷漠到好像在看一个全然陌生之人,随后便移向了旁边的青梅竹马。

  她看见沈却的嘴巴动了动,好长一句话,唯有里面的昭华二字穿透所有杂音清晰传入耳中,随后一边的昭华郡主止了哭声。

  有的人失踪半日他便劳师动众亲自前来,而她却在那个柴房里等了六日,等到的是碎成两半的玉佩。

  幻梦破灭的时候露出的不是泡沫,是一颗颗粗韧的尖刺,扎进血肉,吸食尽每寸本该让人迸裂的情绪。

  岑音眨眨眼,一滴泪都掉不出来,垂首浅浅笑了。

  她不该找上沈却,不该因恨生恶。

  真后悔啊。

  银色刀刃贴在颈边,寒光闪烁其上,好像幼时同爹娘在湖中游船,湖面波光粼粼,让人想要跳下去一探究竟。

  在赵玉再次将刀比近她的颈间时,岑音毫不犹豫侧首向前扑去,当初沈却教她说割这里死的最快。

  他没有骗人。

  恍惚间岑音看见自己又回到了渝州,所有人都在冲她招手。

  母亲在湖里接着她,把她揽进怀里。

  “声声,这些年过得好吗?”

  岑音再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不好。”

  这些年她做什么都带着笑,有时为了讨人喜欢,有时为了让人害怕,真正因开心而笑的次数少得可怜。

  她怕别人发现她的痛处和破绽,连哭都要躲在人后数着泪流,害怕眼睛会肿起来。

  这样的日子怎么会好?

  十二岁那年,一艘小船将京城来的钦差送到渝州,亲自查办渝州知州,父亲背上污名冤死在断头台,母亲不肯受辱,点燃后院葬身火海。

  一夕之间岑音从家庭和美,父母疼爱的少女变成了无所凭依的孤儿。

  她被先生偷梁换柱救了出来。三个月,岑音褪去渝州和父母给她留下的所有印记,变成岑中行原配夫人柳三娘的不日前病逝的女儿,与她同去京城投靠岑中行。

  柳三娘已是多病缠身之体,临终前含泪殷殷恳求,将自己托付给他。

  她成功让岑中行想起少年夫妻那点情分,又适时死去将这情分美化放大,让岑音得到了他的愧疚亏欠。

  七年来,她装痴扮坏,忍辱负重,只为有朝一日能报仇雪冤,可到最后报了仇,她也什么都不剩了。

  早就走错路了。

  母亲擦干岑音脸上的泪,像幼时那样抱起她放在荷叶上,渐渐沉下湖面。

  隔着水面,母亲的脸变成了沈却的模样,他的薄唇一张一合,手伸进水中掐住了她的脖子。

  临死之际,她又感受到颈边一阵尖锐的疼。

  真不愧是沈却,够歹毒。

  风声呼号,漫天雪花飘落,摇摇坠坠落在身影相叠的一对男女身上,在暗红的血泊中化开。

  *

  “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我本太无中,拔领无边际。

  庆云开生门,祥烟塞死户,初发玄元始,以通祥感机。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

  笃,笃,笃。

  一下一下,木槌缓慢而又沉重地敲击在木鱼之上。

  与道士的念经声一齐在大殿内回荡。

  岑音撑开眼皮,亮堂堂一片,入目满壁的灯烛晃得她眯了眯眼。

  菩萨横立在眼前,人也是横立坐着的,一切都颠倒无序,捉摸不清。

  左肩的酸麻渐渐唤醒飘离在一片混沌中的神志,岑音撑在蒲团上缓缓坐起,抬眼将这四周打量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前边诵经的小道童身上。

  他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混不在意,只专心诵读着哪篇经文。

  等到诵经声开始重复第三遍时,岑音起身向他走近。

  她上前拿过他手上的木槌,小道童目不斜视,合上面前的经书,又转身对着宝殿上的菩萨拜了一拜。

  这张脸孔有些相熟,岑音拿木槌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道长的法号叫什么?”

  小道童总算动了动,目光下移看向她无礼的手,脸色倏忽变了一下,很快又平静下来,“无念”

  岑音觉得古怪,顺着他方才的视线看下去,染了丹蔻的指甲上覆了一层并不规整的干涸红迹,蔓延落在素白的手上尤为明显。她并未遮掩,好玩似的动了动手指。又问道:

  “你几岁了?”

  “九岁”小道童皱起了眉,这个二小姐不是刚问过吗,怎么睡一觉又忘了。

  “什么?”岑音愕然,松了手,木槌落在木鱼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