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阳伯听见那啪沙啪沙走来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警钟在耳旁敲响。
他不断后退,甚至是被地上的残垣断壁狼狈绊倒都不自知地继续后退,好像这样就能和自己无法理解的生物拉开距离,也与越来越浓的死亡预警拉开距离。
“你已经死了——你难道不应该已经死了吗?!”
任何御兽师不需要人教,就像生活在丛林与荒野的野兽对自己的契约异兽有着一些本能的了解。
比如化器而成的武器,哪怕再弱小的异兽化器后的武器,那也是独属于御兽师和异兽之间的心象联络所化,不是其他人能轻松拿起的。
可现在眼前这个少女以一种堪称轻松的态度,拖着那把刚才在战斗中,让他吃尽苦头的重剑,摇晃着向他走来的时候,他本能感觉到了恐惧。
“她、她还是人吗?!”
易阳伯不断呼唤着两把刀回来,但林深山死死拽住了自己腹部的那把,方瑗则扑过去用自己全身的体重压住另一把。
“回来!回来!”没有武器的傍身的易阳伯几乎是惊恐地大声呼唤着自己的搭档。
可他像陷于一个寂静无声的梦境中,无论他呼喊的声音有多大,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从武器里传来。
此时的走投无路就像多年前他被人欺辱着拿走一天好不容易打工挣的钱,向着他所有能求救的对象伸出手呼喊,却没有任何一人愿意回应他一样。
“不、不……!”
易阳伯选择转身逃跑,全然不顾自己搭档还在对手的手中。
活下去,他只要自己活下去就什么都好说!
但是杜青碧也开始奔跑,明明她还重伤未愈,脸色苍白如纸,身上的睡衣上满是斑驳的血迹,一眼看上去的确和索命的厉鬼差不了多少。
现在的她还没有完全把神魂和身体对上,只能这样狼狈地操控身躯追上,不过所幸易阳伯心理崩溃到自己比她还狼狈,倒是显得她这样的追杀还有些大快人心的折磨。
不过方瑗和那个富家大少爷用身体压着武器的方法不是长久之计,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方法。
“易阳伯——拿命来!”
易阳伯回头看着身后的人。
那是人吗?或许根本就不是的,在闪烁的蓝光中,她时而变成曾经他活活打死的小混混模样,时而又变成他想要强上却不从的女孩子模样,时而又变成为了钱被他杀害的一家三口的模样。
血丝如游虫彻底从眼眶爬进他的大脑,让他本就紧绷脆弱的神经就要彻底爆炸。
他惨叫一声,头也不敢回地逃命,但是身后那个“鬼”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而地面化作岩浆泥沼,从里面伸出的冤死之人的鬼手拖住他的逃命的脚步,让他怎么也无法轻易脱身离开。
远处伫立在朱鹭市市区最中心的大钟响起,在震醒黎明的钟声中,他迎着晨曦看见让他越来越慢的,是地面上那些借着露水蔓延疯狂生长的草结。
他忽然想起来那个叫方瑗的小姑娘签订契约的异兽,是个很擅长织梦的存在。
所以刚才追杀他的难不成只是一个幻觉?
他停下脚步,任由那些草结疯狂绊住自己,但他的笑声却非常癫狂,还带着似乎早已发现什么的自我安慰。
“对!对!都是幻觉!你也不过是我的幻觉!你想杀我?!行,有本事你真来杀了——”
他的话未能说完。
因为那一剑举起斩下的速度太快,快到好像只是一阵风吹过,他的视线就变得天旋地转起来。
易阳伯呆滞地看着自己那无头的身躯倒下的样子,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的头已经被那把锋利的重剑斩断。
但是……怎么会?难道那不是纯粹的幻觉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去讨论。
易阳伯一死,和他订下契约的异兽就好像同时受到了什么严重的创伤一样发出惨烈的哀嚎声。
被林深山和方瑗各压住一半的刀刃迅速化作黑雾消融,不过比它们更快一步的是那柄重剑迅速离手,重新化作吊睛白额虎落地。
它张开血盆大口一吸,狂风卷着那些黑雾迅速涌进它的嘴里,接着上下利齿咬合,它直接把黑山羊最后的惨叫声都一并吞进肚子里,然后打了个饱嗝。
方瑗呆呆看着摇摇晃晃伫立在院落晨曦里的杜青碧。
她之前明明和自己说,以后再也不要流泪的;可她在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形时,还是忍不住开始无声地淌眼泪。
会不会这也是梦中蝶给自己捏造的幻觉?会不会她一走过去,想要牵住她的手时,她就会消失不见?
这样的顾忌和惶恐,让她站在原地只敢看着她抹眼泪,但是怎么也不敢去亲自确认。
林深山同样呆愣一会儿,然后他几乎是飞奔着跑来,像是劫后余生地想要看看这个人是否还活着那样,紧紧拥抱住她。
身体是温热的,近距离可以听见她的心跳与脉搏,呼吸还顺畅。
少年感觉自己的眼眶湿润,像是也要流泪一般低下头。
腹部受到撞击的血液与疼痛一起再度涌起,可在电话里向他求救的那个人没有死这件事,让他顾不上那些痛疼。
杜青碧只感觉自己的魂都快被再一次撞飞出去了。
她咳嗽了一声,也是呛出了一口血沫。
抬头瞥见这个高个子少年的表情时,她就多少猜出了对方的想法。
于是她说道:“没死呢……但是继续这么折腾下去,我感觉我们都会因为流血过多死翘翘。”
这句话声音虚弱,但清晰可闻。
话音落下的时候,方瑗已经像归巢的幼鸟,从被撕裂的黑暗夜幕中冲向位于晨曦中的两个人。
她一把也紧紧拥抱住拼死保护她的两个人,语气里满是疲惫也遮盖不住的欣喜。
“姐姐……!呜呜呜——”她哭得太伤心了,伤心到好像受尽了全天下委屈,现在终于能和亲近之人发泄出来的孩子,“对不起!之前对不起!明明不是姐姐的错,明明是我的迁怒……对不起!”
杜青碧被撞得来回晃荡了一下,接着她才反应过来方瑗是在说什么。
某些意义上她和原来这个世界的自己算不算也是一种逃避行为呢?
严格来说,的确如此。
因为对原来的世界觉得没有继续的意义,于是选择离开,但是没有完全考虑到身边人的心情,如果哪天那个世界的方瑗知晓了这个姐姐不是她原来的姐姐,也许也会伤心流泪,甚至和眼前的小姑娘一样愤怒不已吧。
但是她想说,不管是哪个世界的她都没有觉得方瑗是拖油瓶的想法,所以才赌气选择离开和交换。
她想要抬起手摸摸小姑娘的头,可发现自己手上都是血污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到一边去。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的声音虚弱,但很诚恳,“……她和我说她选择离开并非是因为你对她说的那些话,而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让你不要在这件事上对自己自责。”
方瑗已经哭得连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了。
就在前几天,又是因为她说,她自己干脆不要上学,只要从小成为御兽师后去地下斗兽场比赛,一样有大量的奖金可以入账,这样她们就可以离开孤儿院,也不用再看房安邦和院长他们的脸色;但姐姐坚决不同意,为此她们大吵一架后,不欢而散。
所以在另一个世界的杜青碧来到这里的时候,她一度以为是因为自己说的那些话彻底伤透了她的心,所以她才决定彻底抛下自己,选择转身离开。
但是现在,眼前的这个姐姐和自己说——
“不是,她还一直关心着你,她已经想要和好了,你愿意和好吗?”
即使她听不见,方瑗也哭着撞进她怀中,然后拼命地、胡乱地点头,哑着嗓子不断说道:
“和好!我们和好!”
她像是终于安心下来,紧紧抓住杜青碧衣角的时候,又低声说道:
“也谢谢你,姐姐。”
杜青碧一愣,没想到方瑗也称呼自己为姐姐了。
或许她刚才那句和好,也是对自己所说。
眼看她也闭上眼,像是彻底脱力一样失去意识,杜青碧也低声回应。
“不用谢……小瑗。”
然后她右边肩头又是一沉,杜青碧回头一看。
好家伙,前来救援的那位也晕了。
不过他辛辛苦苦前来救援对战的场景,她都看在眼里,少年腹部被刀刃捅到的伤口在灵力的作用下已经止血,但还没有恢复,能坚持到现在才失去意识,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只是,她一个人也拖不动两个人去医院啊!
好在现在天色渐亮,她已经看见女生宿舍里有其他人起床后,看见他们三个满身鲜血挨在一起的场景,吓得高声尖叫的同时在说赶紧打急救和报警电话。
太好了……总之……她也很累了……
疲劳像潮水一样上涌包裹住她。
杜青碧朝着身后倒去,但似乎没有直接磕到地面上,柔软的米白色绒毛包裹住她,这似乎是什么大型生物接住了她,让他们三人能躺倒在它的肚腹部休息。
这一倒,倒是阴差阳错地让她的神魂彻底和躯壳重合起来。
不错。
可是,她很想骂人,不,是骂异兽。
饕餮个龟龟,你怎么不说,神魂回到身体的时候,也会感觉到之前压根就感受不到的那样伤痛?!
相较于其他人还要和她说几句,杜青碧是一秒也没耽搁,神魂回归之时,就彻底被痛到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