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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他才一动,血涔涔下。

  血是淡灰色的。

  他笑了。

  ——为帮主断臂,为赵姊死。他无憾。

  “唐君伤?”——自己死在这唐门一等杀手手下,也不枉。

  只是他想说话,告诉赵姊他就是那个野孩子,那个“将来有志气的汉子”,可是他说不出话来。

  可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沉舟本来只要缓得一缓,便可以制住鞠秀山——鞠秀山的“十二金鳞”虽快,但他的拳头更快!

  他之所以比鞠秀山慢那么一刹那,是因为他中了墨最的“一掌”。

  那一掌他虽借力后跃,并将掌力的一半传到鞠秀山身上,可是毒力却使他反应迟钝了一下。

  只是一下而已。

  李沉舟只迟了那么一下,也仅是那么一弹指间的六十分之一而已。

  他的拳已挥出。

  他要救赵师容,却来不及。

  一个青衫人却挡住了赵师容。

  这时李沉舟的拳头也打碎了鞠秀山的头。

  墨最一击不中,便看见李沉舟和鞠秀山跌了出去。鞠秀山先出手,却让赵师容截下。鞠秀山向赵师容出手,但让青影所挡,然后李沉舟挥拳,鞠秀山倒了下去。

  墨最立时作了决定:

  走!

  唐门这次蓄势已久,作出近六十年来最名动天下,预谋最久的一次暗杀,居然失败,他也没话可说。

  暗杀是摧残伟大生命的事,墨最觉得一阵颤栗的美丽,毋论成败!

  而这时李沉舟也大叫出声:

  “柳五!”

  他的声音悲怆若风雪。

  赵师容这时也发现以身子替她挡过这段灾厄的人,原来是柳五。

  她一直以为柳五会似数百年前帮会中的律香川,获得孙玉伯的信任和重用后,然后残酷歹毒地背叛他,她一直感觉到柳五有事隐瞒着她,而且很多次在李沉舟背过身去时,柳五的眼神闪露出一种刻毒的深沉。

  ——她却不知道那隐瞒是情的遮瞒,那刻毒的深沉其实是柳五的痛苦渊簸。

  而她如今亲眼见到在丈夫的“灵堂”前,苦战到最后一人的,是柳五:柳随风!

  柳五流着灰血,看向她时,她忽然明白了许多事!

  这眼神,她见过!

  接近垂死,但无哀怜。

  在很多很多年前,仿佛有个夏天,仿佛有个被揍而不屈的少年……那时她的未婚夫周感还象夏日令人讨厌的苍蝇般地缠着她……

  这时人影一闪,李沉舟已抢过身来,扶起了柳五,她从侧边望去,丈夫的手是颤抖的,帮主的鬓角,已经些微有风雪般的斑白了……

  她忽然觉得哀伤欲绝。

  墨最决定要走的时候,是在他发现暗算失败,心里立刻检讨了失败的原因:普通“暗杀”可谓出人意表的奇袭,他们所安排的不过只是更精妙一些而已,但这对李沉舟、柳随风这些高手而言,“奇袭”成了常态,很熟练的用一些方法粉碎奇袭的效果;而且“奇袭”的人心里往往自以为算无遗策,仗赖一击得手,易致疏虞,一旦失手,反易为对方所趁。

  所以他立刻决定要走。

  就在他掠起的同时,他乍见李沉舟的侧脸。

  那伤痛的、沉悲的侧脸。

  ——会不会因为伤悼于柳五之死,李沉舟失了斗志呢?

  墨最不禁稍迟疑了一下,这一下又瞥见了赵师容。赵师容双膝跪在李沉舟身侧后一些,双手置在膝边,几绺秀发散垂在玉也似的脸颊上。

  ——会不会她也丧失了平日的机敏?

  搏杀李沉舟、赵师容、柳随风,不管是其中任何一人,如果得手,都足可名动天下!

  这不由得墨最不怦然心动,何况这个“行动”已完成了一半——鞠秀山己死,若此行动的另一半,由他来完成,唐门的大权,就很容易从大哥处夺来。

  ——墨最决意一搏。

  在这瞬息间,有一个糯脆而清定的声音叱道:

  “二叔!”

  四川蜀中唐门的老二是唐灯枝。

  唐灯枝有个优雅的外号,叫做“佛手千灯”,“千灯”是他的暗器,“佛手”也是他的暗器。“佛手”便是他的一条左臂。他把整条左臂切掉,换了这样一个随时可以脱离身体飞袭敌人的“怪手”,而且布满了毒。

  一个人能把自己一只手切掉,来变作一样暗器,这暗器的价值也可想而知了。

  李沉舟大意着了他一下,已沾上了用毒,但李沉舟的内力,非同小可,又借势将“佛手”的劲道转传到后面鞠秀山的身上,“佛手”的毒力渗不入李沉舟体内,不过李沉舟也因毒力而内力大损

  。

  李沉舟中毒不深,只是他伤悼于柳五以身救护,反而没护住心脉——唐灯枝也看出了这点,所以他正要冒险一拼。

  却突然听到那一声叫喊。

  唐尧舜、唐灯枝、唐剑霞、唐君伤、唐君秋,被称为“唐门五大”。唐门的一切外务内政,都是由这五大高手主持,除唐老太太,或者传说中有其人的唐老太爷子外,这五个人是唐门中最有权力的五人。

  年轻一代的高手,当然以唐大为最有号召力,唐朋交游广阔,但武功最高的三个年轻高芋,却是唐绝、唐宋和唐肥。他们三人的武功,尤其唐宋和唐绝,绝不在“五大”之下。

  然而唐老太太最宠爱唐方。

  唐老太太不但是唐门中最有权力的女人,同时恐怕也是武林中最可怕也最神秘的女人,她的性格诡秘,出手向无活口,蜀中见过唐老太太的人,一提她的名字,瞳孔睁大,双腿发软,张口结舌。

  唐方不喜欢“权力”,但唐老太太的权力无限,她所喜欢的人,那人无形中也有了“权力”。

  唐门看重辈份,但更注重武艺的高低,唯这两种作用,都比不上唐老太太的颔首或摇头。唐方被“蛇王”所伤后,唐老太太为她亲自疗愈。谁都知道唐方是唐老太太最疼的人。

  唐方的父亲是唐尧舜,唐尧舜又是“唐门”唐老太太以降,最能作主的一个人,唐方此时适至,喊这一声“二叔”,唐灯枝不禁一怔。

  唐方自己却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喊,她跟赵师容飘然入厅,已惊视怵目惊心的情景,唐门的人,皆已发动,接着下来柳五、四叔齐齐踣地,李沉舟、赵师容悲恸莫名,而二叔就要出手——这瞬息间,唐方脑中的许多事情纷至沓来,又豁然而通,但又大惑不解。

  ——她明白了为何唐老太太开始不准她来,后又予她跟萧秋水相见之故了。若她与萧秋水重逢,必有几天欢聚,那便管不了“权力帮”的事!

  ——如萧秋水不出手,权力帮在慕容世情和墨夜雨虎视眈眈下,难以卵存,而且唐门此役,足足出动了唐土土、唐绝、唐宋,还有唐君秋、唐君伤、唐灯枝等高手,是旨在必成的。

  ——岂料李沉舟、赵师容、柳随风的机智武功,还是远超乎唐老太太的估计。

  ——可是自己因要暗中窥探萧秋水和赵师容在一起的情形,所以没让萧秋水知道是自己。可是萧秋水又因何不来呢?

  ——当唐灯枝要出手时,唐方知道自己万万不能违背家门,但却又想起,李沉舟、赵师容都是萧秋水的朋友,自己该不该示警呢?

  说时迟,那时快,唐方已无暇多思考,便叫了出来。

  唐灯枝稍稍一顿。

  赵师容已然醒觉。

  她起来。

  她不是站起来、也不是跳起来,却是“飘”起来。

  象一朵云般“浮”了起来。

  唐灯枝一看,眼瞳收缩,他知道八成把握已只剩下了五成。

  ——他只有五成把握能杀赵师容。

  ——没有八成把握的事,他绝不做。

  ——何况还有随时恢复神智的李沉舟!

  ——而且他的“佛手”已发了出去,收不回来了!

  ——他从来不会算错,而且凡估计胜负,绝不一厢情愿。

  所以他立即就走。

  而且抓了唐方就走。

  这次再不犹疑。

  柳随凤觉得下身已失去了感觉,他下半身象藏在云里,飘在云端,风和日丽,美丽的倩影……然后绿意一荡,好象水边的一株杨柳,拂醒了他……

  随来的是他腰际一阵刺痛,连胸腹间也麻木了,没有丝毫感觉了。

  他觉得很悲哀,那儿时贫穷的梦魔又出来了。他想呼喊,想说话,可是发不出声音。

  他的下腭已不能动了,很快的舌头也在涨大中,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只要这麻痹超过了额顶……

  他现在一定很难看了……他想,不自觉地又掉下泪来。那过去的种种奋战、恶斗,一幕一幕地,涌现在他眼前。

  那玉琢一般的背影,永远高雅,他永攀不及,那犬吠声、孩童声、岸边的水柳……他一生都再也触不及了……他只听李沉舟道:

  “五弟,赵姊爱的是。”

  柳随风一震:怎么?真的!又想:他怎么知道?自己什么都瞒不过他!他为什么要这样说?真的吗……他心头一阵喜、一阵惊,麻痹这时已到了脑部。

  他一阵昏眩,又觉一阵无由的辛酸,觉得欢喜……赵师容这时霍然回身,柳五觉得可以接近她了,然而又看不清楚……他想说“我很欢喜”,可惜他已说不出话来了,一个字都说不出,却有一个淡如柳丝的笑容。

  他死了。

  赵师容霍然回身。

  李沉舟把脸埋在柳五的手里。

  赵师容颤声道:“……为何这样说!”

  李沉舟在柳五掌中语不成音:“我……要他安安静静的离开……”

  赵师容颤着走前两步,“……知道我不是……”

  李沉舟在掌中抬头,两道眉如远山的云龙,一扬,注目道:“我知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