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出很远,楚宁的神情依旧有几分后怕。
她肃着脸,紧紧抿着嘴,手中拽着顾廷之的衣袖,向前走得气势汹汹,甚是有种披荆斩棘的意味。
顾廷之跟在她的身后。
或是被她领在身后更为贴切。
他鲜少见到楚宁有这样严肃的模样。
两人沉默着,匆忙走过两条街,顾廷之才终于找到理由开口,抬手示意提醒她道:“往李沉家的方向在西边,下个路口当要右拐了。”
“李沉?谁是李沉?”
楚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乍一听见顾廷之的声音,如梦初醒。
她迟疑着停下脚步,转过头愣愣问道。
狂风大作,在两人站立的街角,雪花打着旋儿,凶狠地扑面袭来。
若不是她的手里还紧紧攒着他的袖口,顾廷之几乎要看不见她。
他无奈笑了笑。
“昨日案件中,那位受伤过重而亡的李姓男子,”顾廷之解释道,微微向楚宁的方向靠近,替她遮挡着些,“方才我在官衙处已经将他的资料读过,现在我们一起去他家中探查。”
楚宁缓慢地点了点头。
过了刚才被云盛吓到的那个时候,她的理智渐渐回归,终于跟上了顾廷之的思路。
陈岭昨日声称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那高个李姓男子,自然他们也就没能问出被害人之信息。
那顾廷之确实没有食言。
去打探清楚后,他还特意回府,带她一道前往李沉家。
是她想得狭隘了。
似乎清冷的空气也帮她理顺了头脑。
楚宁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道:“早些时候云盛来说,你去了官衙,让我在府里待着,我还以为——”
话确实是他让云盛转达的,但怎么落在她嘴里,听着却像是他独自去查案不想带她一般。
顾廷之蹙了蹙眉,又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许多事,早先他不知如何与楚宁讲,以为只要过去了,她就会忘掉,两人还能像以前一样。
可是他现在才发现,信任建立不易,摧毁起来却轻而易举。
好像那扇他关上的门,那盏他熄灭的烛火,如今就像背后的风雪,锤打着他的背。
顾廷之默了默,身子更朝楚宁的方向靠了靠,以挡开狂风。
他低头,几乎是靠在楚宁耳边,声音沙哑道:“不曾。”
不曾将你一人丢下。
也不曾违背自己的诺言。
无论今日,还是时光倒溯,回到五年之前。
楚宁似乎终于放下心来。
但也就过了一瞬,她又紧张兮兮地拽了拽顾廷之的衣袖,语速飞快将屋里的事简略说给他。
末了,她还心有余悸地感叹,“顾廷之,你是不知道,要是你再不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云盛这人早些时候看起来确实像极了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
但自从王女病逝,两人合力暗访探查过来,顾廷之对他的大有改观。
放下他西羌相臣之子的身份不谈,云盛手中也有不少暗藏在都城的探子。
顾廷之第一次提出坦诚协作时,云盛便立刻将手里暗藏人员名单悉数交与他。
名单密密麻麻,几乎是西羌在南齐所有别有身份之人的资料。
顾廷之拿到时,一时竟觉得有些烫手。
两国一同协作多年,他自然知道互相信任的不易,更何况这张名单在手,西羌暗中势力就全都明晃晃摆在了南齐眼下。
这样的胸怀,南齐王上都难以与他匹敌。
不过,顾廷之清楚明白,云盛这样做,很大程度上是希望他们能找出真正使王女离世的原因。
如此一来,云盛思念王女的偶然失态,在他眼里也是情有可原了。
就像今日他吓到楚宁一样。
顾廷之沉默了一下。
他不知道楚宁对云盛的事情知道多少,也不好擅自将他人私事直接说出。
憋了半天,他伸出另一只没被楚宁拽着的手,安抚似地拍了拍楚宁的头。
“无事。你若不喜欢他,我以后便不留话让他转告与你就是了。”
现在的他,比她只不过高了半个头。
从前这样的举动做起来,就如同兄长安抚家中妹妹一样,自然且温馨。
可如今,她长高了,两人之间又有说不清的隔阂,轻轻拍的这一下,倒是显得分外不合时宜。
顾廷之当即就有些后悔。
他的手在她头顶微微蜷缩一下,立刻又若无其事般放下。
楚宁也确实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吓了一跳。
先前在将军府里单独面对云盛的不安,已经在顾廷之向她解释失约原因时散去。
甚至于在顾廷之开口前,她已经平复了心情。
但顾廷之的举动实在是太过奇怪了。
楚宁怀疑地上下看了眼他,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句,转身就朝刚才他说的方向走去。
今天不仅云盛奇怪,顾廷之也很奇怪。
跟被夺舍了似的。
楚宁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也没有注意到自己手中还拽着顾廷之的衣袖。
她跨步朝右转去,顺着顾廷之指的方向迎风而上。
可是,不过拐了个弯的功夫,怎么风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大。
楚宁眯起眼顶着风想道。
她深深浅浅地歪着脚步,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起顾廷之官衙之事。
李沉的家已经快到都城外圈了。
官衙人说,李沉家中一贫如洗,李沉平日靠帮邻里做事过活,妻子擅女红,常给附近人缝补衣裳,贴补家用。
年前李沉妻子已有六月身孕。
今年的营生好,两人省下不少银钱,李沉便想在新年给妻子买些她馋了许久的糕点,也算补偿妻子孕中劳累。
谁想到李沉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楚宁和顾廷之找到李沉住址时,漫天风雪都掩盖不住茅草屋里的压抑痛哭。
她犹豫了一瞬,在顾廷之的示意下,才轻轻推开了摇摇欲坠的草秆栅栏。
小小的院子里没有大户人家常见的花草。
白雪覆盖下,隐约能看见整齐干枯的土地。
杂物都被整理在院子的角落中,两人踏进小院,竟也不显得拥挤。
李沉夫妇本应当在融雪之际,一同为来年种下新的念想的。
楚宁默默转过脸,不忍去想李沉妻子此时的模样。
然而顾廷之已经叩响了主屋的门。
隐约的啜泣声立刻停了下来,屋里传来细碎的整理声音,不过几息,主人便打开了屋门,迎接来客。
李沉妻子一手扶着腰,一手疲惫扶在门旁撑着沉重身子。
她的眼眶红肿,脸上还有匆忙拭去泪水的痕迹。
只是迎面便看见顾廷之高大的身影挡在面前,李沉妻子下意识朝后退缩了一步,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
“大、大人——”
顾廷之颔首,在她退后时也向后一步,微微矮了矮身子道:“李夫人,在下顾廷之。”
李沉妻子这么多年在乡野过活,从未被唤过夫人,也更别提见到顾廷之这样家喻户晓的大人物。
乍被人这样尊重对待,心中防御已经卸下三分。
再看顾廷之的模样温和有礼,身边女子穿着华贵却也平易近人,剩下两分疑惑也散去。
她拘谨地应了声,笨拙挪动身子让两人进屋。
楚宁跟在顾廷之身后,进门时先扶着李沉妻子坐下,然后才反过身去关门。
种种举动落在李沉妻子眼中,不自觉就在楚宁落座时朝她靠近了些。
好似心中有底一般。
楚宁极少见到真正穷苦的人家。
尽管书中描述过,也听顾老讲起过,但身为世家贵女,她从未真正接触到除却世家以外,普通百姓的生活。
更别提穷苦人家了。
她见李沉妻子即使才刚刚丧夫,孕中手脚不便,桌上却仍摆放着没有来得及收起的女红,心中怜悯如外面的风雪一般铺天盖地袭来。
见自己博得了李夫人的信任,楚宁忙不迭扶住她,轻声道:“夫人小心些。”
顾廷之坐在两人对面,直到李沉妻子明显已经不再紧张,才将两人来意道明。
李沉妻子听罢沉默一瞬。
她没有问为何官衙来过后为何还要再来,也没有开口询问楚宁的身份。
她的视线空虚落在地上某处,泪水再次扑扑落下,半晌才哑着声音,慢慢说道。
“我与阿沉年幼相识,长大后自然而然便结为夫妻,随着他一道来都城讨生活。”
她别过脸掏出一块陈旧却干净的帕子,擦净脸上泪珠。
楚宁不忍,接过帕子帮她,顺势轻轻拍着她的背。
“对于阿沉,我可以说是知根知底。
“他什么都好,就有那么一点,嘴太碎了。”
顾廷之点点头,极有耐心地等着李沉妻子整理心情叙述。
“你看这不就是了,让他不要说贵人们的事,不要说不要说!他不听,现在呢?”
照她的反应,大概是官衙已经将旁人所言告知给她了。
楚宁与顾廷之很快颇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视线。
顾廷之想了想,换了个话题。
“李沉平日可有什么仇家?或是有所结怨但他还未意识到的?”
“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敢和别人结仇,”李沉妻子哽咽着,抽抽嗒嗒答道,“也就平日与邻里打打交道,说笑两句。”
“但是——”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停了停,表情疑惑地抬起头看向楚宁。
楚宁温柔地握住她的手,给她无声鼓励。
“阿沉去岁秋日去帮一户陈姓人家田里收粮,那户人家家中养着位表小姐。
“听阿沉说那表小姐长得貌若天仙,就是看到谁都格外亲近。
“有次那表小姐与阿沉多问了几句话,被陈家公子看到,当即就结了钱让阿沉走。”
李沉妻子迅速道出一桩她几乎已经忘了的小事,连连追问:“去地里做事,若是早几日做得好,大多都要做完整个季节才会结钱退工。”
“阿沉提前了十来天被退工,还拿了整季的工钱,又找了家临时做完,这才觉得去岁的余钱多了些。”
提到这个,李沉妻子又想到了导致丈夫离世的原因,再次哭了起来。
“你说要是他没被退工,我们也不会觉得有闲钱,我更不会让他去买那劳什子的糕点,阿沉他不就还会好好的吗!”
哭声在益渐平静的风雪声中显得愈发突兀。
熟悉或是不熟悉的事件人名交错在一起,楚宁脑中如一团乱麻,怔愣与顾廷之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