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斗雪展开宣纸,让大家一一传看。
雪白宣纸上赫然是四行诗句,和墙上挂着的那副秀丽字样不同,眼前这一幅字,雄俊活泼,笔走龙蛇,每一笔皆蕴含着柔中带刚的力道,有如一条蛇皮软鞭。
笔触刚柔并济,连收尾的勾儿都带着股潇洒意味。
众人惊奇,看看微笑的元将离,再看看手中字样,觉得果真是好,还好得很不一般。
不像是未出阁的姑娘写的。
连他们父亲爷爷的字,许多也比不过手中这一幅潇洒俊朗。
心思杂乱的永安郡主被她们的惊呼吸引了注意力,忍不住好奇,“给我也看看。”
拿着宣纸的贵女递给永安郡主,她这一看,大为吃惊,忍不住又看了元将离一眼。
“你这字是怎么练的?”
元将离看大家都满脸期待,也没隐瞒,“自小练的,每日一个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她没说的是,要不是她天生力气大,恐怕得在手腕上绑上沙袋练个十年八载,不然手上没力气,写出来的字自然也会失了力道。
永安郡主突然想到什么,翻到宣纸背面一看,连连点头,“还能力透纸背三分!”
宣纸背面,清晰地映出了书写的笔画。
其他贵女啧啧称奇,这宣纸是特制的,厚实柔韧,她们中写字最有力道的也不过能在背面透出一点墨痕,哪里像这一幅?
一时间,大家纷纷称赞元将离。
要说原先元将离不会乐器,她们还觉得她不是个合格的大家闺秀,只凭着父辈的本事踏进她们这个圈子,可如今看来,她的书法要远远胜过她们!
元将离看着其他人对自己的眼神亲切了不止一点,大抵能猜到她们的想法。
她笑笑,把还止不住夸她的袁榴拉回位置上,继续吃自己的冰瓜。
红叶刚把这幅字卷好收起,孙斗雪便邀请大家去河畔赏莲,下楼前,永安郡主对她道:“我身子突然有些不舒服,便先回府了。”
孙斗雪微笑着拍拍她的手背,“那我明日去看你。”
永安郡主刚想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又摇头,“算了,我改日去尚书令府找你玩。”
说完,她便带着丫鬟离开。
余下十几位贵女走到河畔边,丫鬟和各府的侍卫们都在后面守卫,今日有不少人在清河边赏景,他们怕贵女们被冲撞了。
面对连绵莲叶,贵女们一个接一个地作起诗词歌赋来,无比风雅。
元将离没这个作诗的才情,便欣赏着接天莲叶,和袁榴漫无目的地聊些西北风情。
永安郡主径直回到了开国郡公府。
她被丫鬟搀扶着下了马车,便直奔府里的湖心亭而去,远远的,便见湖心亭中一道青色身影独立,清风一吹,衣角轻卷,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慢下了脚步。
不远处的小厮看见她,急忙迎了上来行礼,“郡主,您怎么过来了?”
这是哥哥身边伺候的人,永安郡主扫他一眼,皱眉斥道:“你怎么让哥哥一个人在湖心亭!要是他不小心跌下去了怎么办!”
小厮苦着脸弯腰,解释道:“世子爷不让我们过去,说想一个人静静。”
自从三年前失明,哥哥就越来越喜静,也不喜欢小厮寸步不离地跟着。
永安郡主知道这一点,却还是瞪了小厮一眼,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踏上拱桥,木桥的尽头延伸到湖面中心,其后便是湖心亭。
还差几米才到,她便看见面向湖水而立的人侧过脸来,音如清泉,“阿友来了?”
听到这声称呼,永安郡主鼻子一酸,怕他听出来,急忙轻吸了一口气,稳住声音,轻快地喊了一声,“哥哥!”
温郁离转过了身。
永安郡主看着长身玉立的哥哥,心头酸涩。
失明后这几年他瘦了许多,穿着青衣,脊梁还是挺拔的,却像是一棵逐渐枯萎的竹,表面还是青翠硬朗的,实际上竹梢已经早已死去。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柔润温和,望着她的方向,细看却没有焦距。
他只是凭借声音猜到她的方向而已。
她鼻子酸得更加厉害,努力忍住,走到他的身边,搀着他坐到亭中椅子上,娇嗔道:“今天这么热,哥哥要不要吃点冰食?我有好多话想同你讲!”
温郁离微微笑着,手掌摸了摸她的发顶。
永安郡主便叽叽喳喳说起自己最近的事情,在哥哥面前,她不像在外面那么端庄挑剔,更加活泼,像在外面捡了好东西的猫咪,回来送给自己的家人。
说到后面,她有些想不到话题了,突然想起今日的雅集。
她兴致勃勃道:“你记不记得十几年前镇守西胡边关的元将军?他前几天回朝了!”
温郁离颔首,“嗯,他是位忠肝义胆的好将军。”
“是啊,听说他经常打胜仗呢,”永安郡主不懂军事,回到正题,“他当年去边州没多久,不是就生了一个女儿吗?这次她也跟着回来了!”
“今天雅集,她写了一副字,尤其精俊,就快比得上哥哥了!”
温郁离失笑,“你能这么说,看来是真的好。”
永安郡主看人向来挑剔,也不大夸奖别人。
她笑盈盈继续道:“不过她这人话不多,还有点严肃,但比她那个弟弟厉害许多。”
温郁离道:“她在边州长大,那里战事频起,她自然和你们不同,说到底,她弟弟正因在雍都长大,才如此不成器。”
雍都这些贵族子弟都差不多,许多不成器的,都性子顽劣傲慢。
永安郡主听出哥哥话里对雍都子弟的不赞同,嘟了嘟嘴,决定转移话题。
她想起了今日孙斗雪那一曲《凤求凰》。
她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开了口,轻声问道:“哥哥,你真的不想娶斗雪姐姐吗?”
温郁离笑笑,眉眼温柔,说出的话也是柔的,却不容置喙。
“我这辈子,并无娶妻打算。”
……
众女在清河边还没风雅多久,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大家被丫鬟遮挡着往听雨阁中走去,元将离步子迈得最快,进了阁中,袁榴拍着自己袖子上的湿痕,不满道:“怎么突然下雨了?”
旁边有人笑道:“赏残荷,听雨声,也未必不美。”
元将离钦佩她们能把所有事都搞成风雅的性子,她站在窗边,低头往清河上看了一眼。
莲叶被雨滴打得不停颤抖,莲花湿漉漉的,的确是很好看。
而头顶雨滴敲打在琉璃瓦上的清零声响,也让她明白了听雨阁名字的由来。
孙斗雪拿绸帕压着额前的水滴,笑道:“下了雨,方可见听雨阁的妙处。”
其他贵女让丫鬟拿手帕擦着衣裳,元将离进来得快,衣裳只湿了一点,她随手拿手帕拧了拧衣袖,目光百无聊赖往对面的楼阁望去。
对面的二楼,正好走上一个身穿绛紫锦袍的俊美男子。
好巧不巧,和元将离对视上。
元将离收回视线,戳了戳旁边的袁榴,小声问:“对面那个楼是做什么的?”
“对面?是玉露楼吗?”袁榴随口道,顺着元将离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那个锦袍男子。
她一愣,露出笑脸来。
她一边对那边微笑,一边趁着低头时,不着痕迹对元将离道:“那是三皇子。”
三皇子?
元将离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人物。
她又往那里看了眼,发现这位三皇子居然还在看着她,她不好装作看不见,于是也学着袁榴的样子微笑。
三皇子勾唇一笑,朝她招了招手。
元将离看看袁榴,看看其他人,只好走到了那扇窗前,隔着几米距离问好,“参见三皇子。”
她随便行了个礼,八成是不标准的,因她还没学过如何拜见皇室。
三皇子微微一笑,“你们这是在办雅集?”
他声量不高,但两栋楼阁隔得也不远,元将离能清楚地听见。
他怎么知道的?元将离心中想着,面上点头,“是的,三皇子。”
她目光看似落在三皇子身上,实际上余光看到他的身后,楼梯上陆陆续续上来许多年轻公子,三皇子这是也在办雅集吗?
“孙家二姑娘在吗?劳烦这位姑娘,请她过来,”三皇子笑道。
元将离转头去找孙斗雪,告诉她三皇子叫她,而后松了口气,拉着袁榴站到了人群后头。
本以为这两人打个招呼便结束了,没想到,孙斗雪和那边交谈两句,转头对众女笑道:“三皇子那边在办菌宴呢,请我们过去一道吃,你们怎么看?”
她虽询问了,但皇子的当面邀请,没人会也没人敢拒绝。
众女欢欢喜喜应下,而元将离虽不想打交道,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和袁榴并肩走在后面。
她悄声问袁榴:“你怎么也走这么后?”她是怕稀里糊涂掺和进了皇子之争,可袁榴怎么也不想讨好皇子?
袁榴狠狠摇头,又小声道:“我总有点怕三皇子。”
元将离不解,刚才打个照面,那三皇子容貌英俊,气度明朗,看起来倒不是什么很恐怖的角色。
但看起来嘛——背地里谁说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