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斗雪这一首《凤求凰》的意图,除了元将离其他人都心知肚明,齐齐转移了话题,只有永安郡主,盯着手里的酒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瓷酒杯再次从曲水中流下,这次,落到了袁榴面前。
袁榴擅长扬琴,弹了首活泼轻快的小调,一下子让场上的气氛欢喜起来。
回到座位上,她松了口气,又美滋滋拿起一个白桃吃。
元将离很少有听到这么多奏乐的机会,边关娱乐不多,便是乐曲,也大多粗犷明快,少有今日这些贵女们的典雅,如阳春白雪一般。
她听得津津有味,等酒杯流到永安郡主面前时,颇为期待。
袁榴说永安郡主是雍都贵女们数一数二的出头,其他人弹奏都这么好听,那她肯定更好听吧。
她期待地看向永安郡主,却发现她低着头,竟没有反应过来。
孙斗雪轻轻拉了下她的袖子,柔声道:“清友,到你了。”
永安郡主轻轻“啊”了声,抬头和孙斗雪对视一眼,这才反应过来,她站起身,一言不发,往摆好的古琴处走去。
她的古琴是名家所制,音色奇佳,可永安郡主今日明显失手。
曲子弹到一半,她指尖落错,音调猛地一变。
永安郡主微微皱眉,收起心中杂乱的心思,弹奏完这一曲,便坐回了位置上。
大家没人敢打趣,孙斗雪拿起酒杯,“那我们开始下一轮吧。”
很巧,这次酒杯摇摇晃晃,落到了元将离面前。
她还在吃冰好的蜜瓜,看着酒杯停下,转头对红叶乳香吩咐道:“去把纸笔铺好,”墨汁是店家送上来便磨好的。
元将离在水盆里净了手,一边拿棉巾拭干,一边侧首去看那纸笔。
纸是上好的宣纸,里面不知道掺了金粉还是什么,纸面上影影绰绰闪着些细碎金光,再看毛笔,也是上好的狼毫笔,搭在砚台边缘。
孙斗雪起身走近,对大家笑道:“前几日将离回帖上的字迹,我母亲可是夸赞了好几日。”
大家笑着恭维,大多不以为意。
要说写字,这帮贵女们就没有写得差的,元将离毕竟是偏远边关回来的,那里能有什么名师教导?她们觉得这只是孙斗雪的客气之语。
元将离也不在意,只是在袁榴好奇凑上来时,对她笑笑。
这新做的裙子袖口宽大,看着好看,但颇为碍事。
元将离右手拾起毛笔饱蘸浓墨,左手挽住右边袖子,还没想好写什么,视线一转,便看到墙上挂着的诗画。
她扫了一眼那莲叶画上的诗,提笔便写,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停顿。
其他贵女看着她写字时笑意全然收敛的样子,有些严肃,但也很认真,难道真有点真本事?
她们尚在犹疑,一旁观看的孙斗雪已然大赞了三声好。
元将离将最后一笔收尾,毛笔尖儿利落一敛,勾起一个铁画银钩般的弧,她搁下毛笔,看了看这首七言绝句,还算满意。
袁榴极为吃惊,“你字写得可真是好!”
孙斗雪拿起纸张,敬佩道:“若不是亲眼看到你写出这幅字,我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的。”
能这么好?
其他贵女们对视一眼,站起来几个,“快让我们也看看。”
孙斗雪展开宣纸,让大家一一传看。
雪白宣纸上赫然是四行诗句,和墙上挂着的那副秀丽字样不同,眼前这一幅字,雄俊活泼,笔走龙蛇,每一笔皆蕴含着柔中带刚的力道,有如一条蛇皮软鞭。
笔触刚柔并济,连收尾的勾儿都带着股潇洒意味。
众人惊奇,看看微笑的元将离,再看看手中字样,觉得果真是好,还好得很不一般。
不像是未出阁的姑娘写的。
连他们父亲爷爷的字,许多也比不过手中这一幅潇洒俊朗。
心思杂乱的永安郡主被她们的惊呼吸引了注意力,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真这么好?给我也看看。”
拿着宣纸的贵女递给永安郡主,她这一看,大为吃惊,忍不住又看了元将离一眼。
“你这字是怎么练的?”
元将离看大家都满脸期待,也没隐瞒,“自小练的,每日一个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她没说的是,要不是她天生力气大,恐怕得在手腕上绑上沙袋练个十年八载,不然手上没力气,写出来的字自然也会失了力道。
永安郡主想到什么,翻到宣纸背面一看,讶然道:“还能力透纸背三分!”
宣纸背面,清晰地映出了锋利墨迹。
其他贵女啧啧称奇,这宣纸是特制的,厚实柔韧,她们中写字最有力道的也不过能在背面透出一点墨痕,哪里像这一幅?
一时间,大家纷纷称赞元将离。
要说原先元将离不会乐器,她们还觉得她不是个合格的大家闺秀,只凭着父辈踏进他们这个圈子,可如今看来,她的书法要远远胜过她们!
元将离看着其他人对自己的眼神亲切了不止一点,大抵能猜到她们的想法。
她笑笑,把还止不住夸她的袁榴拉回位置上,继续吃自己的冰瓜。
红叶刚把这幅字卷好收起,孙斗雪便邀请大家去河畔赏莲,下楼前,永安郡主对她道:“我身子突然有些不舒服,便先回府了。”
孙斗雪微笑着拍拍她的手背,“那我明日去看你。”
永安郡主刚想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又摇头,“算了,我改日再去找你玩。”
说完,她便带着人离开。
雅集里少了一个人,十几位贵女不紧不慢走到河畔边,丫鬟和各府的侍卫们都在后面守卫,今日有不少人在清河边赏景,他们怕贵女们被冲撞了。
面对连绵莲叶,贵女们一个接一个地作起诗词歌赋来,无比风雅。
元将离没这个作诗的才情,便欣赏着接天莲叶,和袁榴漫无目的地聊些西北风情。
……
永安郡主径直回到了开国郡公府。
她被丫鬟搀扶着下了马车,便直奔府里的湖心亭而去,远远的,便看见湖心亭中一道青色身影独立,被风一吹,衣角掀起,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慢下了脚步。
不远处的小厮瞧见她,急忙迎了上来行礼,“郡主,您怎么过来了?”
这是哥哥身边伺候的人,永安郡主扫他一眼,皱眉斥道:“你怎么让哥哥一个人在湖心亭!要是他不小心跌下去了怎么办!”
小厮苦着脸弯腰,解释道:“世子爷不让我们过去,说想一个人静静。”
自从三年前失明,哥哥就越来越喜静,也不喜欢小厮寸步不离地跟着。
永安郡主清楚这一点,却还是瞪了小厮一眼,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踏上拱桥,桥的尽头延伸到湖面中心,便是湖心亭。
还差几米才到,她便看见面向湖水而立的人侧过脸来,嗓音清澈,“阿友来了?”
听到这声称呼,永安郡主鼻子一酸,怕他听出来,急忙轻吸了一口气,稳住声音,轻快地喊了一声,“哥哥!”
温郁离转过了身。
永安郡主看着长身玉立的哥哥,心头酸涩。
失明后这几年,他瘦了许多,穿着青衣,脊梁还是挺拔的,却像是一棵逐渐枯萎的竹,梢叶已然褪色。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柔润温和,望着她的方向,细看却没有焦距。
他只是凭借声音猜到她的方向而已。
她鼻子酸得更加厉害,努力忍住,走到他的身边,搀着他坐到亭中椅子上,嗔怪道:“今天这么热,哥哥要不要吃点冰食?我有好多话想同你讲!”
温郁离微微笑着,手掌摸了摸她的发顶。
永安郡主便叽叽喳喳说起话来,在哥哥面前,她不像在外面那么端庄挑剔,更加活泼,像在外面捡了好东西的猫咪,回来送给自己的家人。
说到后面,她有些想不到话题了,突然想起今日的雅集。
她兴致勃勃道:“你记不记得十几年前镇守西胡边关的元将军?他前几天回朝了!”
温郁离颔首,“他是位忠肝义胆的良将。”
“是啊,听说他经常打胜仗呢,”永安郡主不懂军事,回到正题,“他当年去边关没多久,不是就生了一个女儿吗?这次她也跟着回来了!”
“今天雅集,她写了一副字,尤其精俊,就快比得上哥哥了!”
温郁离失笑,“你能这么说,看来是真的好。”
永安郡主看人向来挑剔,也不大夸奖人。
她笑盈盈继续道:“不过她这人话不多,还有点严肃,但比她那个弟弟厉害许多。”
温郁离道:“她在西胡边关长大,那里战事频起,她自然和你们不同,说到底,她弟弟正因在雍都长大,才如此不成器。”
雍都这些贵族子弟都差不多,许多不成器的,都顽劣傲慢。
永安郡主听出哥哥话里对雍都子弟的不赞同,嘟了嘟嘴,决定转移话题。
她想起了今日孙斗雪那一曲《凤求凰》。
她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开了口,轻声问道:“哥哥,你真的不想娶斗雪姐姐吗?”
温郁离笑笑,眉眼温柔,说出的话也是柔的,却不容置喙。
“我这辈子,并无娶妻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