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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5点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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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家豪华餐馆里正在举办一个婚礼,这个婚礼与有某种关系。并没有参加这个婚礼,甚至不知道婚礼会举办和已经举办。的不知道本身就具有一种意义,这意义是每个受到邀请的客人都心里明白又讳莫若深的,于是他们频频举杯向新郎新娘庆贺。

  岁末的这个夜晚,独自坐在远离市区的一间屋子里,清醒地意识到的生活出现了空前的断裂。并不孤寂,新的爱情花朵在的秋天里温柔地开放。然而,无论花朵多么美丽,断裂依然存在。人们可以清除&a;a;lt;cite&a;a;gt;&a;a;lt;/cite&a;a;gt;瓦砾,在废墟上建造新的乐园,却无法使死者复活,也无法禁止死者在地下歌哭。

  是死去的往事在地下歌哭。真正孤寂的是往事,那些曾经共有的往事,而现在它们被无可挽回地遗弃了。它们的存在原本就缘于共同享有,一旦无人共享,它们甚至不再属于。当然可以对以后的爱人谈论它们,而在最好的情形下,她也许会宽容地倾听并且表示理解,却抹不去嘴角的一丝嘲讽。谁都知道,不管它们过去多么活泼可爱,今天终归已成一群没人要的弃儿,因为曾有的辉煌而更加忍辱含垢,只配躲在人迹不至的荒野里自生自灭。

  太缺少随遇而安的天赋,所以就成了一个没有家园的人。在飘流中逐渐明白,所谓共享往事只是的一种幻觉。人们也许可以共享当下的日子和幻想中的未来,却无法共享往事。如果确实有过往事,那么,它们仅仅属于,是的生命的作品。当这么想时,觉得重获了对自己的完整历史的信心。

  二

  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婴儿坐在街沿上,身前身后是飞驰的车轮和行人匆忙的脚步。没有人知道那个婴儿患有绝症,而那个父亲正在为此悲伤。即使有人知道,最多也只会在他们身旁停留片刻,投去怜悯的一瞥,然后又匆匆地赶路,很快忘记了这一幕小小的悲剧。如果是行人,也会这样的。有什么办法呢?生活太琐碎了,我们甚至不能在自己的一个不幸上长久集中注意力,更何况是陌生人的一个不幸。

  可是,偏偏不是行人,而就是那个父亲。

  即使如此,又能怎样呢?用柔和的目光抚爱着孩子的脸庞,悄声对她说话。孩子很聪明,开始应答,用小手抓摸,喊爸爸,并且出声地笑了。尽管没有忘记那个必然到来的结局,也笑了。有一天孩子会发病,会哭,会经受临终的折磨,那时候也会与她同哭。然后,孩子死了,而仍然活着。无法知道孩子死后还能活多久,活着时还会遭遇什么,但知道也会死去。如果这就是生活,又能怎样呢?

  在这个世界上,幸福和苦难都是平凡的,它们本身不是奇迹,也创造不出奇迹。是的,甚至苦难也不能创造出奇迹。后来那个可怜的孩子死了,她只活了一岁半,相信她在的心中已经永恒,的确常常想起她和梦见她,但更多的时候好像从来没有过她那样地生活着。随着岁月流逝,她的小小的身影越来越淡薄,有时真的怀疑起是否有过她了。事实上完可能没有过她,没有过那一段充满幸福和苦难的日子,而现在的生活并不会因此就有什么不同。也许正是类似的体验使年轻的加缪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每当我似乎感受到世界的深刻意义时,正是它的简单令我震惊。”

  三

  那个时候,还不曾结婚,当然也不曾离婚,不曾有过做父亲然后又不做父亲的经历。甚至没有谈过爱,没有看见过女人的裸体。尽管已经大学毕业,却单纯得令我吃惊。走出校门,到了南方深山的一个小县,成为县里的一个小干部。和县里其他小干部一样,也常常下乡,跋涉在崎岖的山路上。

  有一天,正独自走在山路上,天下着大雨,路滑溜溜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远远看去,头戴斗笠、身披塑料薄膜(就是罩&a;a;lt;bdo&a;a;gt;&a;a;lt;/bdo&a;a;gt;在水稻秧田上的那种塑料薄膜)的身影很像一个农民。刚从公社开会回来,要回到蹲点的那个生产队去。在公社办公室里,一边听着县和公社的头头们布置工作,一边随手翻看近些天的报纸。的目光在一幅照片上停住了。那是当时报纸上常见的那种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的照片,而竟在上面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影,相应的文字说明证实了的发现。她是的一个昔日的朋友,不过们之间已经久无联系了。当满身泥水地跋涉在滂沱山雨中时,鲜明地感觉到离北京已经多么遥远,离一切成功和名声从来并且将永远多么遥远。

  许多年后,回到了北京。常常从北京出发,应邀到各地去参加的作品的售书签名,在各地的大学讲台上发表学术讲演。在忙碌的间隙,会突然想起那次雨中的跋涉,可是丝毫没有感受到所谓成功的喜悦。无论今天得到了什么,以后还会得到什么,都不能使那个在雨中跋涉的青年感到慰藉,为此心中弥漫开一种无奈的悲伤。回过头看,无法否认时代发生了沧桑之变,这种变化似乎也改变了的命运。但立刻意识到在这里用“命运”这个词未免夸张,变换的只是场景和角色藏书网,那内在的命运却不会改变。终于发现,是属于深山的,在仅仅属于的绵亘无际的空寂的深山中,始终是那个踽踽独行的身影。

  四

  一辆大卡车把们运到北京站,们将从这里出发奔赴一个遥远的农场。列车尚未启动,几个女孩子站在窗外,正在和的同伴话别。她们充满激情,她们的话别听起来像一种宣誓。独自坐在列车的一个角落里,李贺的一句诗在心中反复回响:“我有迷魂招不得。”

  的行李极简单,几乎是空着手离开北京的。的心也空了。不多天前,烧毁了最珍爱的东西--的部日记和文稿。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注定要为生命之书不可复原的破损而不断痛哭。这是一个秘密的祭礼,祭的那位屈死的好友。进大学时几乎还是个孩子呢,瘦小的身体,腼腆的模样。其实他比也大不了几岁,但当时在眼里他完是个大人了。这个热情的大孩子,他把带到了世界文化宝库的门前,&a;a;lt;cite&a;a;gt;&a;a;lt;/cite&a;a;gt;指引结识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易卜生、休谟等大师。夜深人静之时,他久久地站在昏暗的路灯下,用低沉的嗓音向倾吐他对人生的思考,他的困惑和苦恼。从他办的一份手抄刊物中,第一次对于自由写作有了概念。逐渐形成了一个信念,相信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学问和地位,而是真诚地生活和思考。可是,他为此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

  在等待列车启动的那个时刻,的书包里只藏着几首悼念他的小诗。后来越来越明白,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这样的友谊,因为一个人只能有一次青春,一次精神上的启蒙。三十年过去了,他仍然常常在的梦中复活和死去,令一次次重新感到绝望。但是,这深切的怀念也使懂得了男人之间友谊的宝贵。在以后的岁月里,最庆幸的事情之一就是结识了若干志趣相投的朋友。尽管来自朋友的伤害使猝不及防,惶惑和痛苦使又退入荒野之中,依然相信世上有纯正的友谊。

  五

  放学回家,发现家里发生了某种异常事情。邻居们走进走出,低声议论。妈妈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弟弟悄悄告诉,妈妈生了个死婴,是个女孩。听见妈妈在对企图安慰她的一个邻居说,活着也是负担,还是死了好。无法把的悲伤告诉任何人。还有一个比小一岁的弟弟也夭折了,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给造成的创伤,想像他就是而的确完可能就像他一样死于襁褓,于是坚信自己失去了一个最知己的同伴。

  自从那次流产后,妈妈患了严重贫血,常常突然昏倒。是怎样地为她担惊受怕呵,小小的年纪就神经衰弱,经常通霄失眠。躺在黑暗中颤抖不止,看见墙上伸出长满绿毛的手,看见许多戴尖帽的小矮人在的被褥上狞笑狂舞。拉亮电灯,大声哭喊,妈妈说又神经错乱了。

  妈妈站在炉子前做饭,站在她身边,仰起小脸蛋久久地望着她。想用的眼神告诉她,是多么爱她,她决不能死。妈妈好像被看得不好意思了,温和地呵斥一声,委屈地走开了。

  一根铁丝割破了手指,看到溢出的血浆,觉得要死了,立即晕了过去。满怀恐惧地走向一个同学的家,&a;a;lt;cite&a;a;gt;藏书网&a;a;lt;/cite&a;a;gt;去参加课外小组的活动,预感到又将遭受欺负。一个女生奉命来教手工,同组的男生们恶作剧地把门锁上,不让她进来。听着一遍遍的敲门声,心中不忍,胆怯地把门打开了,于是响起一阵哄笑,接着是体罚,他们把按倒在地上,逼说出她是的什么人。倔强地保持沉默,但在回家的路上,流了一路眼泪。

  我简直替自己害羞。这个敏感而脆弱的孩子是我吗?谁还能在我的身上辨认出他来呢?现在我的母亲已是八旬老人,远在家乡。我想起我们不多的几次相聚,她也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忙碌。面对已经长大的儿子,她是否还会记起那张深情仰望着她的小脸蛋,而我又怎样向她叙说我后来的坎坷和坚忍呢?不,我多半只是说些眼前的琐事,仿佛它们是我们之间最重要的事情,而离别和死亡好像完不存在似的。原本非常亲近的人后来天各一方,时间使他们可悲地疏远,一旦相见,语言便迫不及待地丈量这疏远的距离。人们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生活的无情莫过于此了。六

  在我的词典里,没有“世纪末”这个词。编年和日历不过是人类自造的计算工具,我看不出其中某个数字比其余数字更具特别意义。所以,对于人们津津乐道的所谓“世纪末”,我没有任何感想。

  当然,即将结束的20世纪对于我是重要的,其理由不说自明。我是在这个世纪出生的,并且迄今为止一直在其中生活。没有20世纪,就没有我。不过,这纯粹是一句废话。世上每一个人都出生在某一个世纪,他也许长寿,也许短命,也许幸福,也许不幸,这取决于别的因素,与他是否亲眼看见世纪之交完无关。

  我知道一些负有大使命感的人是很重视“世纪末”的,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在旧的世纪有不可忽略的影响,对新的世纪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总之新旧世纪都不能缺少他们,因此他们理应在世纪之交高瞻远瞩,点拨苍生。可是,我深知自己的渺小,对任何一个世纪都是可有可无的。所以,当别人站在世纪的高峰俯视历史之时,我只能对自己的平凡生涯做些琐碎的回忆。而且,这回忆绝非由“世纪末”触发。天道无情,人生易老,世纪的尺度对于个人未免大而无当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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