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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桑桑轻声问。

  “我不想回去,也不会回去。”我缓缓说道,“桑桑,我从未有过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浸在一片汪洋之中,四周一片寂静,那不是绝望,只是深深的厌倦,厌倦所有人,厌倦所有事,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事情还值得我去做。便是如今,只要想到那皇宫冰冷的长廊,我的心就会马上沉下来。知道吗?那长廊有高高的墙,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没有尽头。”

  桑桑握住我的手,像是下决心继续这场对话,隔了很久才问:“为了小凡的事情?”

  “知道小凡干过什么?”我只觉自己手心冰冷,深吸一口气道,“当年那碗牛乳,就是她做的手脚。”

  桑桑身子一僵,随即嘲讽笑道:“谁不是一样呢,不是她也会有别人,只不过与我要好,吃了从那里送来的东西说出去也冠冕堂皇些。八爷要那孩子的命,小凡纵不是他的人,他难道就不能在那牛乳里做手脚?”

  “若是奂儿帮着别人害了我呢?”我闭眼说道。

  “她不会。”桑桑几乎是下意识答道。

  “我也曾以为,小凡永远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身子微微发抖,颤声道:“我待她便如亲人姊妹,十多年几乎朝夕相处,可谁知道,她打从第一刻起就早存了害我的心!只要回想起她与我说笑的模样,我的心就堵得厉害,好像再也不会再开心起来,一切都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桑桑靠近我,用手轻拍我的后背,柔声说:“还有什么?为了一个小凡,也不至于此,还有什么事情?都与我说出来吧。”

  我觉得胸中那种冰凉一片的感觉又一次袭来,望着桑桑一双关切的眼睛,我缓缓道:“还有十四,他为何要如此对我?我忍了很久,我告诉自己别去想,不用在乎,那早就是陈年往事,想也没有用,可那窒息的感觉好像永远萦绕在我身边,散也散不去。小凡还可以说一句情非得以,可他呢?真是笑话一场,早知如此,当年他便该与我多做些事情,如今不是说出来更震撼?不,不用的,他们传的话,本就比这更难听。”

  桑桑静静拥住我,我只觉几月来压在胸中的悲哀排山倒海般涌来,泪水滚滚而下,哽咽着说道:“连他们两个都可以这样对我,这世上还有谁可以相信?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相信?”

  桑桑待我平静下来,才轻声说道:“这叫什么话,把我摆在哪里?也不能相信?”

  “不是走了,我以为再不会愿意回来这鬼地方。”我擦干眼泪,木然道。

  “……我怎么可能不回来?”桑桑握紧我的手,皱眉道,“就算没有我,胤禛呢?”

  我摇头笑笑,“我与胤禛,不再似从前。当初的柔情蜜意,在这无穷的日子里一点点地被磨平。十四的事情过后,他躲着我,我也避着他。家贵和,妻贵贤,他厌了,我也厌了。当初我只道既然爱他,就总有东西要妥协,总有东西要装作视而不见,可是有一天,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不认识了。”

  “他若厌了,还会允许一个妃子大模大样的住到宫外来,一住就是几月?的吃用他样样过问,连药方上面都亲自写了煎煮的注意事项。今日既然把话说开了,我就问,厌了,心中没有他了吗?不再想他念他?”桑桑静静说道。

  “想他,但不想见他。爱他,但怕他身后那冰冷的皇宫。”我无意识地看向窗外,不知觉间,已是漆黑一片。

  秋意渐弄,山上天气愈冷。我与桑桑几乎终日为伴,下棋谈天,围炉夜话,不念往事,不虑前路,恍然便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桑桑偶尔回佟家花园盘桓几日陪陪老父,也从不与我提京中之事。这日,桑桑山下回来,已是黄昏,来到我房里气也没喘匀,便扬声道:“快,收拾东西和我走!”

  “去哪?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我奇道。

  “别管了,与我走就是。”桑桑转身便吩咐人收拾东西。我跟上去拉住她:“到底去哪里?”

  桑桑一笑,挑眉道:“去见一个人。”

  “道我如今说走就走么?”我不禁皱眉。桑桑也不答话,自去忙活,半天功夫,便拿着东西拉起我便走。我没再问,因着山上跟来的人竟没人阻止,显是一切都安排妥当。待到山下,天色已黑透,一辆马车静候似已多时,车旁一队人马,虽着便服,却一看便知是宫中之人。

  “上车,他们只道是接我来,不知是谁,不用说话。”桑桑在我耳边说,我依言上了马车,里面的东西一应俱,不禁问桑桑道:“去见谁?我有什么人好见?”

  桑桑握住我手,并不答话。马车前行,车轮声滚滚,我一笑,也不再问,她还能拉我去卖了不成?

  谁想这一走便是两天两夜,一路上我与桑桑谈笑甚欢,却也都不再提要去哪里。第三日傍晚,马车终于停下,没有再赶路的意思。

  我随桑桑下车,见她也是一副好奇

  的样子东看西看,似是第一次来,不禁无奈道:“迷路了?”

  桑桑回首,似笑非笑:“没有,我们到了遵化。”我身子一僵,下意识地转身便走,桑桑一把拉住我,正色道:“不想见他?”

  “不想。”我摇了摇头,“别闹了,我们回去。”

  “不想在这里见他,难道就想日日在噩梦里见到他?”桑桑拦在我面前,“别逃避了,那时执意要爱他,说无论如何都逃不过的心,如今就能逃过了吗?”

  “我……不想见,也没必要。”我避开她的目光。桑桑不再与我说话,只是拽着我向前走,我心中迷惘,一时难决,竟就随了她去。

  桑桑拉我进了一所大宅,里面空无一人,她半强迫我换了衣服,作她的侍女打扮。然后拉着我东绕西绕,直绕到一个封死的小院门前,一路上竟没见到半个人,显是早就安排好的。

  “进去吧,我等。”她停住脚步望着我。我看了看桑桑,又看了看那紧闭的铁门,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桑桑退后两步,我吸了口气,轻推门环,吱呀一声,铁门应声而开。

  这是一个废弃已久的小院,院中静静立着一人,身着青灰色长袍,在夕阳的余辉中,不再有勃勃英姿,却有一丝萧索之意。他默默看着我,似已等待了许久,我发现他额上的发丝已经微白,眼中有懊悔、有怜惜,竟似初见时那样明亮而清澈见底。一霎那间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那曾经的爱与恨如潮水般,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院里于我脑中转了又转。年少时的痴情任性仿佛还在昨日,他亲手用刀子剜在我心窝的感觉却也历历在目;多年前长春宫那个湿漉漉的下午,曾经弥漫着这个男人霸道却真挚的情谊,可德妃葬礼时那条偏僻的长廊,却只剩下背叛与阴谋。

  孰是孰非,是爱是恨?罢了,罢了。我苦笑一下,缓缓转身,却听见身后一声轻唤:“衡儿。”我停住脚步,但听十四走到我身后,低低说道:“我对不住,而且很后悔。”

  我转身看他,不禁一笑:“就想与我说这个?何苦。自算不上对得住我,后悔与否又与我何干?”

  十四默然,扳过我的肩膀,自嘲一笑。我看着他陌生又熟悉的神情,突觉这些年来的纠纠缠缠不过是恍然如梦。十四低头说道:“我想亲口与说这两句话,还想问我想了很久的一个问题。”

  “问。”

  “那年在盘山,为什么不开口让我带走。”十四缓缓说道,我一愣,几乎不确定他说的是什么。十四却没有看我,似在自言自语,“在山上,我就在想,若开口求我带走,我该怎么答?却什么也没说。下山时,我跟在的后面,看着摇摇欲坠的背影,我几乎一刻不停的在想,若这时候转过身来,求我带走,我该怎么答?可是到了山脚,却连头都没有回过。”

  “那么,会怎么答?”我不禁问道。

  “我不知道。”十四竟微微一笑,“自此以后,我总是梦到的背影,孤单地在前面走,醒来时我就会想,为什么连头也不肯回一下,开口让我带走,有那么难么?”

  “因为不会。”我不禁抿了抿嘴角,丝毫没有犹豫地说了出来这几个字。

  “连问都没有问过,又怎么知道我不会?”十四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一丝苦涩,像是为多年前的自己。

  “也许因为我不相信会。”我顿了顿,还是答道。

  “小时候,有一次四哥惹额娘动了气,我就在一旁想,若他求我向额娘说情,我要不要答应。谁知等了很久,他宁愿选择跪了大半天,也没来找我。”十四直直看着我说,“和他,有时真的很像。”

  若是真想带我走,又何须我开口呢?我心中想道,却没有说出口。也许最初的最初,我的心里对这份感情早就有了计较。跟他走吗?那于我开始就是不可能之事。

  “过得好吗?”我望着十四那几缕银色的发丝,想到那个曾经神采飞扬的少年,心中不禁蓦地发酸。

  “做我想做,得我应得。”他淡淡说道。我无话可答,只得笑笑。岁月流逝,他的性子,却从没有真的变过。

  一时间两人默默无语,十四突然走近一步,柔声说道:“我不晓得会这样难过。”

  “什么?”我不知他所指何物。

  “我以为早已不在乎,若知道会如此,我……绝不会。”

  我默然,在他心中,我何尝不是绝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