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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而我们现在,只隔着一道窗帘。

  八阿哥不轻不重地握了下我的手,又放开,忽然抬手掀起窗帘。

  我眼前一花,薄薄夜色中十三的侧脸,就出现在近在尺间的马车上,看不分明,却那样近,那样真实,好像我一抬手,便可以触碰到他的脸庞。

  马车继续与我们平行着驶过,十三直视前方,身子一动不动。我偏过头透过车窗看他,一动不动。八阿哥的手定格在窗帘上,也是一动不动。

  或许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一秒钟,马车已经就要过去,我闭了闭眼,正要收回身子,却见十三像忽然想到什么,骤然转过头来,看向我们的马车。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呆住的脸,一闪而过,再看不见。我怔怔坐回,只觉他的面庞不断放大向我袭来,袭来……他与我上一次见他并无甚不同,只是眉宇间少了些倦意,又多了些年少时的刚劲。不过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想来早无往日般闪亮。

  八阿哥轻放下窗帘,嗯了一下,似哼声又似叹气,叫冯才:“走吧!快快的走!”

  冯才高声应着,马蹄声渐起,马车“得得”的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这是康熙六十一年深冬暮色的一景,仿佛也是我们各自人生的一景,就这样,在不同的马车上,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那日八阿哥送我回府,当即又换了衣服进宫里去,康熙的这场丧事之旷日持久,自不待言,想来恰恰也给了众人喘息谋划的空间。

  一转眼又是三四天过去,这天一大早我正待起身,奂儿快步走进来帮我梳妆,低声道:

  “听说十四爷抵京了。”

  我轻轻“哦”了一声,想起叶子那时和我说起,康熙爷中意的或许并不是四阿哥,而是他派往边疆的十四。记得上次和十四在马场相见,他还是“大将军王”,无人不攀仰;可现在他回来,世界变了样。

  小福芹忽然歪歪扭扭地跑进来,扑在奂儿怀里叫道:“娘,娘,外面好怕。”

  我低身看她:“怎么了芹儿?”她咧起嘴,絮絮地道:“格格娘,我……在凉亭旁堆雪人,可有个男人忽然来了,叫得好凶,我从来没见过他……可王爷的脸都绿了。”说完又埋头在奂儿身边。

  我心中疑惑,起身出门进了花园,一眼便望见了一个男人的背影,身着孝服,正狠狠挣开八阿哥和十阿哥,高声道:“们惧了他,我却没有!”

  十四阿哥,果然是他。

  十阿哥被他推在一旁,也气了,怒道:“这说的什么话?八哥评评道理。”十四阿哥抬起头还要再说,八阿哥冷冷道:“我没什么好说,不过们看看,这儿是吵架的地方么?”

  十四阿哥冷笑道:“八哥也别怕。乾清宫里,皇父灵前,他的眼皮底下,我不都是一样?自做的王爷去,咱们两不相干。”又是声音越来越响。

  十阿哥听了,又上前来道:“老十四,我知道,是怪咱们几个没为尽心力。可这些年,只在西北打来打去,哪里知道这边情形。”

  八阿哥见他们两人都是盛怒难平,只是淡淡道:“别说了。十四弟,不管怎样,今儿掌掴鄂伦岱,就是错了;在皇上面前忤逆不敬,不拜圣驾,更是大错特错。”

  十四阿哥哼了一声,道:“不说我还忘了。八哥,这鄂伦岱是选的人?还真是得力啊!”

  我听了不禁一愣,叔叔又怎么了?几年前他被康熙爷借故除到京城外行走后,我便再没听过他的消息,他和八阿哥……

  只听八阿哥也哼了一声,道:“这是我看走了眼。”

  十阿哥插嘴道:“不过人家可是同姓兄弟,人往高处行走,也是常情。”我这才恍然,他指的是我的另一位没见过几次的叔叔隆科多,想来说服了鄂伦岱一起归附了四阿哥——哦,雍正。

  十四阿哥现在略微平缓了怒气,冷冷地道:“八哥,竟能对他笑得出来。我知道很会忍,可现在不是忍的时候。”

  八阿哥只是摇头,正要再说,忽然冯才一溜跑进来,低喊:“爷,怡亲王到了。”我猛地一惊,想马上走开却发现脚站麻了,一时动弹不得。

  只见八阿哥点点头,道:“准备迎礼。我们这便过来。”冯才应声去了,八阿哥转身对十四阿哥道:“这小厮平素甚是机灵。”

  十四阿哥并不理睬他语气里的讽刺,只是冷笑道:“好嘛,他的好兄弟来了。咱们且会会。”说罢领先大步迈出园门,十阿哥看了看八阿哥,也赶快跟了上去。

  八阿哥略一沉吟,轻转过头,若有似无地看了我藏着的假山一眼,也缓缓走开。

  我匆匆走回小院,心里七上八下,为了他们三人飞蛾扑火般的争斗么?好像与我无关。为了十三的突然造访么?竟还没放下?为了八阿哥最后的那一瞥么?……

  我坐立不安,只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果然不一会儿,冯才快步走

  进来,回道:“格格,八爷请您过去伺候。”我深深喘了口气——是了,果然如此,我是随他召唤的侍妾,他当然可以这么对我。

  可当我向门外走去,心还是止不住地发颤,扑簌簌地直窜到胸口。只听得奂儿急急地问冯才:“他们爷们议事,为什么要格格过去?”冯才拍拍她的手,只是摇头。

  奂儿几乎要哭了,拉着我道:“格格……”,我扯了个笑容给她,迈出院去,暴风雨么?尽管来吧。

  停在书房门前,我将鬓边几丝头发理过耳后,直了直脖颈,正要踏进屋去,忽听得十三正高声道:“……为皇上排难解纷,方是咱们兄弟的本分。”声音略带沙哑。

  我一瞬间怕得很,只想掉头便走,正犹豫间,八阿哥发现了我,微笑道:“洛洛,还不进来伺候着?”我冷冷看了他一眼,把心一横,大步走进屋里,立于八阿哥身旁,挨个看过众人。

  十四阿哥斜倚在椅子上,只对我点了点头。十阿哥我也是几月未见过,他见我看他,还是冲我一笑。我将目光缓缓移到了居上座的十三。我静静地和他对视,忽然发现原来这样的情景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

  他正扶着椅背站着,此时早已停住话头,身子略向前倾,可右手紧紧抓着椅子,一动不动,他眼光里的感慨我竟一眼便看得透,因为那就仿佛看着我自己……我们都仿佛一个要走却偏偏不会走的小孩子,踌躇、挣扎、焦虑、恐惧,而莫可奈何。

  能怎么样呢?我冲他施礼、点头、微笑、开口:“十三爷,给您请安了。”十三慢慢恢复了神色,也微笑道:“何必多礼。”

  我胸中一滞,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终成陌路,一个点头,一个请安,一个颔首,一个微笑,心早不会再疼,只是钝钝的难受。正要跟十四和十阿哥请安,忽听十四道:“芷洛,跟咱们几个便收起这套吧。打小在一处儿的,还多什么礼?”我这才发现他言谈之间有许多变化。

  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是个愣头小子,任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后来与叶子苦而不得,仍是跟着八阿哥身后的小孩子;

  之后再很少见他,可每次一见,都觉得有说不出的感觉与变化——直到他害十三蒙冤,成为那场斗争最大赢家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真正成了皇家之子,也终于奋不顾身地卷入到了争斗的漩涡中;前几年在马场偶然一见,他分外孤寂寥落,不复轻快跳脱;这一次,他变得愈发老成,只是这老成中反而带着直来直去,似乎看透一切的不屑,想来是长年身处军中,戎马历练之故。

  当然不变的也有——从前少年的骄傲,如今化为一股霸气,隐隐尚存。而他和叶子那一场刻骨铭心,可能早已被岁月磨平,而却正是他成长的开始。

  这时他转头冲十三道:“老十三,不用多说。什么是兄弟,什么是本分,咱们心里头都明白。今儿我既撕破了脸,就不会后悔。”

  十三被他这样一堵,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八阿哥在旁接道:“罢,罢。十三弟,老十四这脾气一上来,谁能说动。且先在皇上面前替咱们说几句话,待我再劝劝他,过几日他气消了,自然再去和皇兄请罪。”十三听了,皱了皱眉,缓缓坐下,呷了口茶,道:

  “自家兄弟,也不谈请罪之说。只是皇兄甫登大位,正是需要帮手之际,故施恩于我,只盼稳固我万世基业。若咱们不能替他分忧,反而为其添乱,于情于理,怎么说得通?叫他人看着,皇家威仪何在?”他调子始终淡淡,可却暗暗带着劲力。话一说完,他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几位阿哥,却跳过去并不看我。

  八阿哥脸色也暗了下来,正要说什么,十阿哥已经冷笑道:“皇家威仪?哼……”十三迅速地看着他,十四阿哥及时揽过话头,道:“老十三这番话果然入情入理,咱们是都该辅佐皇上,尽心尽力。也算是咱们兄弟中第一忠心之人,只不过别忘了,若不是当年他的一句话……”他顿了一下,眼神却飘向了我,方续道:“咱们几个都不会是现在这个身份,这个情态。”

  我心里微微一颤,不由低下头去。屋里有一瞬间的安静,谁也不出声。我轻抬起头,正碰上十三的眼光,可一看到我,他很快地几乎是仓皇地调开眼睛,我仍低下头,心中涩涩,只见八阿哥正抬眼看我,我冷冷垂下眼帘,却听得他轻轻叹气。

  过了半刻,十三方沉声道:“老十四,的话越发歪了。”

  十四哈哈一笑,道:“我说的才是最真的实话。若不是十年前他一个谋划,这么多年会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