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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走进屋去,十四福晋笑迎出来,我和她寒暄,略一扫屋里,却是没有十四。

  “爷说是这里闷得紧,自己去后山散散心,”十四福晋拉我入座,吩咐上茶,“我却是在等呢,嫂子近来只是闷在家里,许久不见了。”

  “生元寿时落下的毛病,入冬时身子总是有些不爽,倦怠出来,想是错过好多热闹。”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毓诗近来怕是忙得紧了,十四爷这一走,累得可是呢。”

  “累是不打紧,只这日夜挂心我受不住,人还没走我便是日日睡不好,想来以后也不会有安稳觉了。”十四福晋微微蹙了眉头,轻叹了口气。

  “可是抓紧这时间两个人好好守着,这里都不放一个人来呢。”我调侃。

  “他哪里是陪我,最近事务繁多,他不过是借出来躲个一时清静罢了。”十四福晋也端了茶,轻轻抿了一口。

  我没接话,抬眼看十四福晋,她今日身淡紫色衣裙,头发只简单绾了个髻,脸上妆容精致而淡雅。不由得想起初见她时,那个骄傲而尊贵的格格,和人说话时下巴微微仰起,自信而倔强。

  十四福晋放下茶杯,静静望着我,我才察觉自己盯着她看了好久,不觉有一丝尴尬,十四福晋收了平日的客套笑容,再抬眼时,她脸上神色只是淡淡:

  “我们姐妹,多年未好好聊过。杜衡,过得可好?”

  多年前那个雪后的下午,也是这个女子站在我的面前如今天一般直呼我的名字,她说,“杜衡,看到这么好,我真是高兴。”完颜毓诗还是美得那样耀眼,如果说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什么痕迹,那就是当年语气里那份赌气的不甘,今日已尽数化作了淡定和从容。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好与不好,日子也是那么过。”我看了她良久,微微笑道,“怎么到了今日,还记着我。”

  “不错,到了今日,我谁也不用记。”十四福晋仿佛自然自语,“记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不用再记了。”

  “十四爷这一走,少不了闷得慌,到时候咱们叫上舒蕙姐,也多乐乐。”我笑说。

  “这个自然,这么多年,我们其实最谈得来,”十四福晋向我淡然一笑,“嫂子。”

  走出大门,元寿却还没回。我没叫人找他,而是自己一人向后山走去。

  空旷的马场,只有冷风嗖嗖吹过。我四处张望,哪里都没有元寿人影。有多久没有这样一个人独处过了?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竟有一些恍惚的感觉。

  “主子,您怎么自己来了?”也不知走了多久,王才从前面小跑着迎了上来。

  “元寿呢?怎么不跟着?那几个毛手毛脚的,怎么成?”我不由皱眉。

  “回主子的话,奴才带元寿阿哥出来,刚巧碰见十四爷,十四爷今日得空,便说带元寿阿哥骑马去。”王才打了个千回道。

  “额娘!”我回头,元寿远远跑了过来。我迎上去蹲下身子抱住他,元寿小脸兴奋得通红,大声和我说道,“额娘,十四叔带我骑马`教我射箭啦!”

  我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汗,笑问道:“学会了没有?”

  “我本来就会,十四叔还夸我马骑得好呢。”元寿挺了挺腰板。我正要再说,余光却瞟到一个身影在我面前站定,于是放开元寿起身。

  “嫂子。”十四轻轻一揖。

  “麻烦十四爷了,”我回了礼,“元寿总是缠人。”

  “是我要带他去的,这孩子聪明得紧,学什么一学便会。”十四微微笑道。

  “额娘,十四叔可厉害啦!”元寿在一旁插嘴,看十四的眼神里都是崇拜。“他在马上会好多戏法呢。”

  “若喜欢,十四叔下次再教。”十四摸了摸元寿的脑袋,“快回去加件衣服,这满身大汗的,看伤风。”

  “那我便先带他回去。”我牵过元寿,福了福身子,“十四爷,大军出发在即,怕是没有机会特意为您饯行,便借今儿的机会,祝您早日凯旋。”

  “多谢嫂子。”十四微微颔首。

  我想了想,又加道:“多多保重。”

  十四顿了顿,像是有话要说,看看元寿,却只是又点点头。

  “额娘,十四叔有东西还。”往回走时,元寿从怀里掏出一个檀木小盒递给我,“他说谢谢额娘,借了他这么多年,他现在用完啦。”

  我一愣,接过盒子,却听元寿拉着我的手说:“额娘,十四叔知道我们今天要来是吗?”

  “不知道啊。”我答道,元寿扬起小脸问,“那十四叔怎么知道今天带着啊,额娘是急着要吗?”

  我收了盒子,不知该怎么答。

  马车上,我看着元寿正神贯注地望着窗外,下意识地拿出那盒子。

  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一方帕子。我用

  手轻轻拿起,雪白的缎面上,十四片翠绿的杜衡叶子就像十四颗心,星星点点。帕子的一角有两行墨色陈旧的字:“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我愣愣看着这两行诗,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脑海中我以为已经忘记的一幕幕如电影般飞速闪过,居然那样鲜活。

  竟骤然间冲得我流下泪来。这些日子过得平淡而安稳,竟好像最初的最初,我便该是这样生活。很多东西在淡淡远去,渐渐忘记。曾经有一个叫叶子的女孩,在阳光明媚的周六下午和自己的姐妹坐在上岛,一壶清茶两张笑颜。没心没肺的两个女人,努力工作努力生活努力享受,时时让自己神采飞扬。生活中诸多烦恼,都可一笑而过。也许很远也许很近,终会找到自己那方天地,携手继续在北京城的一隅放声大笑,恣意非常。曾经有一个别扭的杜衡,固执地守着自己的记忆。她倔强而任性,生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她贪给她温暖的那个人,即使两个人绝无将来。她拒绝不想接受的一切,不给自己留一分机会。

  我和她们,渐行渐远,我和那些日子,不再有缘。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我看着这两句诗,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双眼。面前闪过十四那样纯粹的笑脸,明媚而温暖。那些心动和泪水,甜蜜和无奈,伴我度过了来这里的第一段日子。也许我可以忘记这个人,但无法忘记那个时候的我。对于十四,也是同样吧?他不会再有那样的年少冲动的感情,真挚任性而不顾后果。他日日带这帕子在身上,想到的又是什么呢?缅怀我,亦或是那段青涩岁月?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我想象他提笔写这两句诗的样子,原来曾有人给我如此许诺。只是,今日他不再需要了。

  终是有些伤感,却也轻松而释然。

  “额娘?”元寿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转过头,他正愣愣地看着我。我忙用手擦了眼泪,勉强笑道:“没事。”

  “额娘哭了。”元寿一双眼睛亮亮地望着我,“谁欺负额娘了?”

  “谁也没有,只是额娘自己刚才不好受。”我调了调脸上的笑容。

  “是因为阿玛吗?”元寿皱起小小的眉头。

  “阿玛怎么了?”我倒是有些奇怪。

  “阿玛昨晚去了年姨娘那里,额娘不高兴了。”元寿小声说。

  “谁和说这些事情的?”我瞪眼看他。

  元寿低着头不说话,我放柔了声音,低下身子问:“告诉额娘,怎么知道这些事?”

  “那我说的对吗?”他抬起头来问。

  “不对,”我摸了摸他的脑袋,“是因为不懂的事情,但是额娘现在没事了。”

  “因为十四叔的盒子?我看额娘看着它发呆。”元寿又盯着我手中的盒子看。

  “额娘不告诉可以吗?就像有不愿意告诉额娘的事情,额娘也从来不问呀。”我刚才真是忘了身边还有这么个小人,面对他单纯的问题,我不知如何解释。

  元寿想了想,咬咬嘴唇别过头去,倒像是和我生气一样。我坐到他身边,看他副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得扑哧一笑。元寿愤愤地看我:“我什么事都和额娘说,没有不愿意的!”

  “阿玛书房那个花瓶是谁打的?”我眯起眼睛看他。元寿红了脸,兀自小声辩道:“那又没问。”

  我不再说话,元寿憋了一会,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叫道:“额娘。”

  “啊?”我尽量板着脸。

  “以后别哭啦,我以前以为额娘是不会哭的呢。”元寿靠过来,仰脸说道,“等我长大,谁让额娘不高兴我就不饶谁,额娘不用哭。”

  我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心里感动,却还是忍不住逗他:“那要是阿玛惹我呢?”

  元寿一愣,想了很久,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说道:“阿玛也不行,我也不让!”

  我搂过我儿子想,那我就等他长大吧。

  回到府里已是傍晚,陪元寿去书房温了书吃了饭,天已大黑。今天有些乏,早早回到屋里,却见炕上有个人影,不用细看我便知道是谁了。“老桑!”我一屁股坐在桌边,边卸头饰边大声喊她。

  她张开眼冲我一笑,起身朝我走来,从镜子里看着我道:“哎,枯叶,说咱们俩谁老得快?”说毕又有点洋洋自得起来。我瞪她一眼,桑桑耸肩不语,任我忙活,她自回去打坐。

  我慢慢卸妆,心里仍是泛起些酸楚。桑桑的确没有老,她的模样和七年前几乎没有改变。这些年我几乎没看过她有什么大喜大悲。这其间发生了很多事,太子爷废了,八阿哥病了,皇太后死了,元寿长大了,夸岱仍是不知道在哪里呢……这些仿佛都和她无关,每一次,她的眉毛眼睛都只是轻轻一动,随即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