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枢瘫软在柔软绵云间，温暖像是浪潮轻覆，簇拥包裹住身躯。
浸泡着忘却一切的舒适，不辨万物，不愿醒来，整个人缓慢下坠。
耳畔隐约浮起仙乐，仿佛熏风抚面，再听又是细微模糊的笑闹声。
那只字片语零散缥缈，携着熟悉亲近的暖意，若即若离。
越是下坠，越发清晰——
小枢……
回来了……没受伤吧……
白队……任务完成了……
就等你了……
给你留了好吃的……快点快点……
一切都陷在绵云里，思绪模糊，情绪迟钝。唯有下意识的反应，让他心头漫上急切慌张。
等等……等我一下……
他试图挣扎，才惊觉四周舒适像是禁锢，想循着声音追过去，更想哀求渐行渐行的声音不要走，只能说上一句话也好。
奈何他如陷沼泽，下坠不断，那些日思夜想的声音慢慢零散，慢慢消融……
深重的绝望间，他忽然呛入一口冰冷，窒息感如潮水倾覆口鼻，争先恐后淹没了他的呼吸。
溺进刺骨寒冷的瞬间，那些簇拥着他、禁锢着他，以及念念不忘的模糊幻影都猝然消失。
白枢惊醒过来。
这一刻，他不再轻盈如卧云端，只感受到了自己疲惫沉重、行将就木的身躯。
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浸在一身汗里，梦的惊悸让胸口闷痛剧烈，他仓促喘了几口气，被呛得急咳出声，又一阵眩晕。
他……还没死。
痛苦和沉重是活着的证明。
梦中的极度悲伤延续到清醒时分，他的心脏似乎还碎裂着，又冷又疼。
他眉眼恹恹，合上眼，让思绪和记忆回笼，睫毛像受惊蝶翼轻颤，几秒后才睁眼，迷茫打量起四周。
然而，他才一转头，对上了一片澄澈紫色。
那是昏暗里唯一一抹鲜活色泽，沉静明净，让他心湖漾开涟漪。
这里大概是诊所，正值夜晚，房间熄着灯，唯留床头小夜灯光晕温柔，笼罩着病床。
他正躺在床上，床头矮柜上放着一只熟悉的小型医疗舱。
医疗舱的暖光包围中，原本重伤昏迷的漆黑小团子守在透明舱壁前，正歪着小脑袋，用明澈可爱的紫色大眼睛看着他。
小龙崽醒了。
白枢像是被注入一股生命力，不顾浑身疼痛，吃力撑着床坐了起来，艰难挪动到床沿，垂头看向医疗舱里的小煤球。
小煤球不再蜷缩成一团，白枢得以看清全貌。
小小的龙族幼崽全身漆黑，一道道伤痕还在，细小鳞片也失去了光泽，显得灰兮兮又可怜。
二头身，小脑袋和小身子都圆滚滚的，两点紫色小角圆润可爱，肚子上颜色稍浅，爪尖处有淡淡的紫，小耳朵耷拉着。
背上的翅膀还小，远远达不到飞行标准，背后线条流畅往下收束，成为细而等身长的尾巴。
大眼睛紫汪汪的，像一抷无瑕的水，凝视过来，让人心尖融化。
很小一只，小到能捧在掌心，浑身都透着精致可爱。
小龙崽还很虚弱，乖得出奇，醒了也很安静，不吵不闹，目光跟着他移动。
威德莱种族繁多，光是龙族一脉就有很多分支，很难从幼崽分辨属于什么品族。
白枢眼尖，小煤球身下的医用软垫，有两粒细小的龙鳞，芝麻大，应该是蹭到伤口掉落的，他一阵心疼。
他从来没有和那么小的崽崽相处过，但喜欢可爱事物是本能，和那双紫色兽眸对视了几秒，已经感觉心脏柔软。
他不由放轻了声音，温柔微哑：“你还疼吗，有没有好受一点？”
小龙崽看着他，张了张嘴，是小小一个圆，能看到粉粉的小舌头。
然而没有发出声音，大概是声带受损，还没有恢复。
白枢怜爱地曲起一根手指，轻轻蹭了蹭小崽崽的脸颊，能察觉到温暖体温，才松了口气。
小团子不再像初遇那个黄昏，在他手中呼吸渐弱，流逝着体温。
小龙崽眨了眨眼，用短短肉肉的小爪爪抱住他的手指，细长尾巴慢慢搭在他的手腕上，举止依赖。
他的指尖有些痒，手背落下了细细小小的温暖呼吸，不由心脏微热，唇角轻弯。
在和鲜活小生命接触的一瞬间，白枢渐渐忘了一切，病痛和惊梦都淡去了。
他趴在小型医疗舱的边沿，手小心垂进舱室，沉迷着和可爱小崽崽的互动。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门被推开了。
有人走了进来，房屋顶灯随之亮起。
白枢应激眯眼几秒，才侧回头，看清他身处一间简陋干净的病房。
奥德莉沉默走了过来，双手插在白大褂兜里，姣好面容偏偏冷若冰霜。
她抓起白枢的手腕，用体征检测仪扫描了三遍，每一遍的结果都让她眉头紧皱。
不可避免地，她再次看见纤细双手被反复折腾出的伤痕，目光冷锐了几分。
白枢开着破旧机甲勇闯混战，到底是果敢，还是根本不惜命？
回想起应巍的描述，说白枢是一个表面平静的疯子，奥德莉没那么极端的怨气，却觉得白枢有一些自残倾向。
什么实力什么策略……奥德莉身为医生根本不想懂，她只恨病人不老实。
于是，她睨着暂且喘着气的人，把憋了三天的气撒出来，冷嘲热讽：“哟，活的。”
——她原本以为，眼睁睁见白枢闯进污染区，是这个月最吓人的事。
结果，翌日黎明，她等回了差点死透在机甲里的人。
在医疗机械的辅助下，成功把人放进医疗舱，然而，迅猛飘红的警示差点让系统过载，她的大脑也当场过载了几分钟。
白枢：“……”
他察觉医生生气了，迷茫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
全须全尾带回了装卸机甲，拿到了维生剂……结果都是好的。
但医生的目光太吓人，他有些心虚地垂眼，摸了摸鼻子。
混战纵横的张扬全部消失了，病弱omega黑发柔软，双眸澄静，只剩识时务的乖巧，“……谢谢医生，给您添了很多麻烦。”
伸手不打笑脸人，奥德莉没好气瞪他一眼，不太端庄地翻了个白眼：“你昏迷三天了，三天！当天晚上，我给小崽做了手术，小崽昨天就醒了，倒是你，现在才醒……我差点以为诊所招牌要砸你手上！”
白枢一愣，原来已经三天了……
他抬眸，真诚贺喜：“还好您医术高超，攻克了难关。”
奥德莉：“……”
她一噎，憋堵的一口气不上不下，稍微能共情一下应巍的委屈。
最无奈的是，对方神色诚挚认真，并非打趣，是发自内心的夸赞。
她哭笑不得，只觉得和对方的谈话不再同一频道，还怎么责怪病人鲁莽？
只好勉强收下夸赞，连秋后算账也作罢了。
奥德莉在小型医疗舱前俯身，检查着小龙崽的情况。同时，舱壁弹出一个时段的监测情况。
她扫了一眼数值，平静“唔”了一声：“小崽还很虚弱，但已经脱离危险了。往后只需要一直服用维生剂，就能留住一条命。其他伤势也要好好养。”
从医生口中听到确定的话，白枢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了。
谁知奥德莉转身抱臂，冷冷看着另一个更为棘手的病人：“至于你……”
白枢上门求医的那一夜，奥德莉目测对方的状态很糟糕，却不料，在全面检查后……情况比想象中严重很多。
白枢能通过机甲磨损，判断驾驶者的作战习惯，奥德莉也能从各项数值，推断出病人的用药经历——
今天之前，这个人像是一只被精心对待的小白鼠，用了多种昂贵稀有的营养药剂，把身体和精神维持在最佳状态。
然而，小白鼠又丝毫不被怜惜，强效精神药物不计剂量地注入，强迫着他长时间保持思维清醒。
两类药剂逐渐抽离了身为“人”的作息本能，掠夺了疲惫的权利，把他变成了不需要休息的机器。
机器尚且要关机歇口气，他身上却没有“关机”的痕迹，强迫运转时间长达三年。
这个结论令人遍体生寒。
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被非法囚禁了那么久……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
即便在边缘星见过很多离奇病患，奥德莉也心惊不已，这样的遭遇实在太残忍离奇。
她恪守医者准则，没有告诉任何人，藏进了心底，只是白枢的情况让她很担忧。
滥用药物，小白鼠的身体已经被搞垮了，不再“正常”，恢复能力很弱。
而骤然脱离药剂，打破长期维持的平衡，这副躯体只剩脆弱易病。
营养药剂可以续上，精神类药剂当然不能再使用，然而，用药多年，甚至损伤了精神力……戒断反应剧烈，非常难捱。
往后……白枢一个人，还带着一只虚弱的小崽，该怎么生活？
白枢见奥德莉面色严肃，盯着他久久不语，自以为领悟到对方的意思，认真做着保证：“抱歉，我暂时没有结清医疗费的钱，等我能下床了，会去狩猎虫族，用晶石和生物材料换钱。”
那箱战用芯片很值钱，但直接卖了是最坏的处理方式，他另有打算。
奥德莉从纷杂思绪里抽离，忽然意识到，白枢看起来安静温和，实际上……礼貌是戒备，客气是警惕。
背负的那些残忍过往，对方自然更不愿提起。
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医患关系，不该多说什么。
“这个不急，先活着吧。”奥德莉无奈打断，只能做好自己的本分，随之把一套衣服放在床上，“这是对门店铺随便买的，凑合穿。”
白枢有些意外，拿起那套崭新干净的衣服，是白衬衫和棕色格子背带裤。
平凡简单的款式，廉价粗糙的布料，却是他从来没有穿过的衣物。
他抚摸几秒，把衣服也折价进医疗费里，算得分明，却私自保留下被关心的一点开心，声音很轻：“……谢谢。”
奥德莉看了他一眼，心里叹了口气。
她端着一只医用容器，调制着幼崽专用的止血康复药剂，转移了话题。
“说一个你感兴趣的好消息。联盟现今的医疗水平，对治疗小兽崽的技术还不成熟，但对人的病症却有更多治疗办法。威德莱人的幼崽在十五岁时，可以在特殊医疗舱的辅助下学会化为人形，等到小崽化形成人，治疗方案会多起来，或许有办法痊愈。”
虽然漫长的十年中……小崽每一天都需要服用昂贵的维生剂。
不过这是白枢的难题。
白枢闻言抬眸，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他已经决定一直养着小龙崽，不离不弃，等到小龙崽长大化形，或许不用服用维生剂，也能健康活下来。
白枢心里充满了希望，轻抚小龙崽的小脑袋：“我记得威德莱龙族的兽型很大，幼崽竟然这么小……”
他有幸见过威德莱最强大的种族——龙族，虽然威德莱的兽型可以任意调整大小，但正常体态的龙族庞大强悍，站立如垂天之云，翱翔时遮天蔽日，几乎可以媲美战舰。
奥德莉解释：“唔，现在威德莱人除了战斗，几乎不化为兽型了，用人形生活更方便，生育也是，所以幼崽都很小。不过他们会在二十岁达到成年兽型状态。这只小龙崽长期缺乏营养，长得慢，骨龄五岁，看起来只有三岁那么大。”
白枢好奇观察着小小的龙崽，摸了摸小爪爪，蹭一蹭小肚子，试图在小煤球身上找到高大威猛龙族的影子。
小团子好脾气地任由他抚摸，紫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小爪爪轻轻搭着他的手背。
奥德莉调制好外用药剂，正要给小龙崽上药，诊所系统提示，又有病人来访。
最近几天，拜污染区和物资争夺战所赐，诊所门槛快被踏破，来者都是那群要钱不要命的人。
白枢已经醒了，于是主动揽活：“我给小崽上药。”
奥德莉有些犹豫，按理说，白枢此刻正陷在戒断反应里，表现为精神力涣散，反应迟钝，以及四肢痉挛颤抖。
小龙崽的伤口细密，稍有不慎会被弄疼，到时候白枢难免自责内疚……
她沉默的几秒，白枢以为得到了默许，已经端起药皿，拿着棉签，把膏药均匀涂抹在小煤球身上。
动作轻柔，认真细心，满是伤痕的手一丝不颤，像是羽毛抚摸而过。
而小龙崽十分配合，主动把小脑袋凑近，又伸出小爪爪，抬起小尾巴，转过小身子趴下，逐渐并涂抹成一只晶亮的小煤球。
白枢神色温柔，眸中浸染了笑意，眼里只有可爱小崽崽。
奥德莉松了口气，又有些惊讶。
白枢处于戒断反应，那双手也稳得没有一丝颤意，能精准操纵钢铁巨兽，能处理精细活儿，像是把这种能力刻入了本能。
她忍不住委婉问出心底疑惑：“白枢，你是做什么的……”
这名身份成谜的omega涂抹动作轻缓认真，几秒后，才轻轻应了一声“我啊……”
奥德莉再没有听到下文，疑惑细看，只见对方神思恍惚，仿佛不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