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书这一眼很快被打断。
黎温比他高，站在三人的最前面，伸手朝工作人员递票。
他把票夹在两指中间，很像夹烟的动作，厉在衡目光被完全吸引，去看他嶙峋的骨节。
他们站得很近，黎温感受到他的视线，向下撇眼，给他一个‘你瞅啥’的眼神。
厉在衡反应过来，又去看他的鸦羽般的眼睫，目光在他淡色的唇峰上飞速点过一眼，才收回。
他看唇的视线太刻意，黎温浅浅翻了个白眼。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黎书却把两人的眼神官司看得清楚明白。
他表情僵住，眼神由热转冷。
黎书绕过韩嘉木，率先闯过闸机，往观众席走去。
韩嘉木莫名其妙被甩脸色，挑着眉尾，转头看向身后。
他看见来人有些惊讶，很快挂上商务笑容朝他们打招呼，“是厉总啊，您这是......陪爱人出来玩？”
爱人。
黎温听见这个称呼浑身别扭地不行。
他转头拉上贾烨华先一步进去，不客气地推开韩嘉木，“让让。”
韩嘉木侧身贴住栏杆，等他们经过时，看了一眼埋着头的贾烨华。
他身材瘦弱，卷发底下的脖颈白得发腻。
厉在衡提步跟上，从容颔首，“韩小公子雅兴。”
韩嘉木还没有正式掌控集团，连个正经职位都没有，被人按家里辈分称呼，丢脸又难受。
他压着烦躁转了转脖子，在入口正式关闭之前跨步进去。
黎书似乎遇见了熟人，在人多的前排和人拥抱自拍，忙个不停。
黎温和贾烨华走到空着的角落，刚好还有两排位置留给他们。
贾烨华看了眼跟上来的厉在衡，选择和黎温分坐两排，“我坐后面去，视野高些好拍照。”
黎温没什么意见。
座位是四排一列，他一直走到最左靠过道的位置坐下。
贾烨华坐到他的身后。
厉在衡也跟过来，很自然地坐到了黎温旁边。
黎温忙着回工作消息，没功夫理他。
韩嘉木对这里的一切都不敢兴趣，玩到现在，他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以往黎书见到熟人，他也会在一旁陪同，向所有潜在竞争对手宣誓所有权。
但此刻，他就像一只打蔫的雄鸡，在陌生的环境下，自动跟在认识的人身后。
他插兜站在座位前，没怎么犹豫地坐到了贾烨华旁边。
四人周围都是一片沉默。
黎温正在狂按键盘打字，冷不丁被贾烨华拍了拍肩膀。
“黎温，你看墙上的标语，这里是淋水区域，表演的时候会有水洒过来。”
黎温顺着他的提示往旁边看，标语周围的人都穿着雨衣，只有他们几个毫无防护。
怪不得这里会空出位置来。
他朝后伸手，安抚地拍了拍贾烨华的手臂，“没事，把你相机的防水袋套上，没多少水，就当降温了。”
贾烨华听完，开始认真地给相机套袋子。
他拿出熨过一样平顺的防水袋，伸手指把袋子撑开，鼓起边角让袋子张开一个大口子，再把相机放进去封口。
简单的动作，他做起来很赏心悦目，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人有一双巧手。
韩嘉木收回悄悄打量的目光，想翘二郎腿又被环境所限。
他十指相抵放在腹前，一本正经地望向蓝色的池子。
黎书拍完最后一张合照，被他的朋友笑着驱赶。
“快回去看着韩嘉木，小心他被野男人钓走了，看那身装扮，还模仿了你的风格，这年头，臭不要脸的人是真多。”
黎书锁上手机，满不在乎，“查过他了，就一蠢得要死的私生子，家世上不得台面，学历也拿不出手，他上赶着求艹，韩嘉木都嫌掉价。”
朋友捂嘴偷笑，“是啊，谁的魅力能比得过咱书书啊，随便一个眼神就能勾得韩嘉木七上八下，抓心挠肝。”
“这算什么。”黎书不屑地笑笑，越过人群看过去，“我要挑战更加高难度的，都给我等着看，到时候嫉妒死你们。”
表演开始后几分钟，黎书才姗姗过来。
他坐到韩嘉木旁边，视线却落在左前方的厉在衡身上。
厉在衡比他们大了三四岁，他小时候见过衣冠楚楚的少年厉在衡。
他穿着定制的西服，在一群半大小孩里格外特别，雍容尔雅，仪表堂堂，完全是个端方君子的模样，年少时期就老成持重。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厉在衡都是他幻想中的那个王子。
王子用盛大的欢宴迎接他进入奢华的王宫，然后过上世人羡慕的生活。
黎书拿出一面小镜子，用粉扑压了压眼角，这样不仅使得眼尾更有可欺感，也显得眼眸更加水润。
他首先要确保自己出现在厉在衡面前时，都是完美无缺的模样。
粉扑还没来得及装回去，一扇黑尾忽然拍向水面，扬起的水浪如倾泼一般朝观众席抛来。
“啊啊啊——”黎书吓飞粉扑，惨叫着拉过韩嘉木的衣角往脸上遮。
坐在前排的黎温非常淡定，甚至有闲情欣赏水纹在空中扩张的弧度。
在水波即将失重，快要落下的时候，他被厉在衡扣住肩膀，往怀里一带。
撑在头顶的外套让他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像是忽然误入了黑黝黝的山洞，洞壁传来震动，像是这座山生命的节律。
咚咚，咚咚。
他推开山，耳边瞬间涌来四面八方的尖叫。
方才听见的律动像是一场幻觉。
韩嘉木被人用力扯着衣角，耳边的嚎叫堪比杀猪，他抬手挡住朝脸上打来的水浪，表情逐渐麻木。
偶然发现左侧竟然一片宁静。
韩嘉木侧头去看，贾烨华手撑着下巴，完全没有遮挡的想法，被淋了一头一脸的水，脸上还笑吟吟的，微闭着眼睛感受水风。
状态轻盈又悠然。
韩嘉木似乎被感染，逐渐感受不到衣角被扯动的难受，轻松地呼出一口气。
等观众安静下来的时候，水池中的虎鲸已经开始表演起另一个项目。
黎温坐直身体去看。
它从水中跃起落下，跃起落下，流线型的身躯划出漂亮的弧线，黑背白腹的纹路奇妙又神秘。
它太漂亮了，黎温看得有些入神。
他发现，它每次入水的角度越来越小，大部分身份钝钝地拍在水面上，产生巨大的水花。
这一池水只能让它跃起三次，然后下潜掉头，水面只露出一个浅浅的鳍背。
每次掉头之前，这头虎鲸都会靠近透明的池壁，浮游在水中不动，紧紧盯着外面的世界，然后在哨声的催促下离开。
接着再重复上一次的路径，千百次，轮回不尽。
随着指令的下达，它在水中的游速越来越慢，身体总是忍不住往相反的方向游去，在食物的引诱下，又无奈地返回航道。
多次之后，它好像在水里迷茫了。
露出的鳍背越来越低，它扭动着身体，似乎在用力挣脱什么。
黎温放缓呼吸，手指下意识握紧，他的心慢慢揪了起来。
等表演的高潮过去，人群渐渐恢复吵闹。
有些赶时间的游客提前退场，观众席的人千姿百态，有的闲聊，有的拍照，开始对这场表演分神。
忽然，观众席上传来惊声尖叫。
人们猛地提起心力，朝水池中央看去。
池子里的虎鲸高高跃起，像一支箭冲向天空，那是表演达不到的高度。
接着，它在空中弯身甩尾，身体跃过池壁，在众目睽睽之下，重重摔落在旁边的平台上。
这一刻，它终于离开了囚牢一般的水池，来到了外面的世界。
黎温霍然站起身，手指捏得发白。
有小孩吓得往场外跑，家长连忙去追赶，有人拼命找角度拍下这个惊世画面，哄闹声四起，场面一团混乱。
海洋馆开始应急处理，组织人员清场。
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到台前来赶人。
黎温朝平台看过去，虎鲸巨大的身躯躺在冰冷的台面上，奄奄一息。
厉在衡握住他的手臂，“我们走吧，它会得到救治的。”
人流从前往后涌，黎温跨进通道，厉在衡跟在他的身后。
周围熙熙攘攘，他们沉默着一同往前。
贾烨华比黎温更早离开。
他在震惊中久久缓不过神来，下意识跟着喇叭的指令站起身往后走。
他神情有些呆愣，忽然想看看之前拍下的虎鲸戏水的照片。
等他拿起相机点亮，身后却被人狠狠撞了一下，眼看就要扑倒撞向旁边的椅子，被一只手臂接住扶稳。
慌忙间，快门闪动了一下，声音极轻微，在混乱的环境里毫不起眼。
“谢......”看着近在咫尺的韩嘉木，贾烨华下意识想鞠躬，被人按了回去。
韩嘉木把人放在身前，挡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压力，低头在他耳边道：“站直，这种时候不能弯腰。”
贾烨华听话地挺直脊背，跟着人群亦步亦趋，感受着身后热烘烘的胸膛，耳朵尖红得滴血。
黎书看到一半，就跑出去找烘干房弄头发了，到现在也不知所踪。
良久，四人在场馆外面汇合。
大家多少有些狼狈，只有黎温，干净地跟没来过一样。
黎温看了眼贾烨华的神态，朝韩嘉木看过去，那眼神能把人烧穿一个洞。
韩嘉木也很不好过，人群太挤，他们离得极近，为了不让别人挤到贾烨华，他几乎是拥着人把人带出来的。
“那个，我先走了。”他要找个空地平静一下。
韩嘉木离开，留下他们三个在原地。
贾烨华自己开车来的，跟黎温和厉在衡道别之后，也离开了。
黎温看向厉在衡，从善如流，“我也先走了，再见。”
说完转头就要离开，被厉在衡叫住。
“等等。”他斟酌了一下语气，“你晚上......”
黎温一听这个就开始不耐烦，“我很忙。”
可能是觉得自己语气太冲了，他回头看厉在衡，蹙眉，“我说，你什么时候这么有空了？”
厉在衡拂了拂衣角的水，没有即刻回答。
他只是想和黎温单独待一会儿，吃饭，喝咖啡，发呆都好。
但是黎温似乎很排斥。
他拿不准黎温是不想和他单独待在一起，还是完全不想接受他这个人。
“你去忙吧。”他说。
不管怎样，黎温的需求才是最重要的，他的所有愿想都只能让步。
黎温看了眼他湿润的头发，没来由地有一丢丢心软。
他转身扔下一句话。
“晚上我在办公室赶作品，你要是闲得发慌，可以来观摩观摩，不收你门票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