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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气

  李员外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他视线空洞,没有落点,空荡地在整片空间滑动着。

  他爱极了这种寂然的黑暗,粘稠、浓烈的、仿佛能掩盖一切的浊色的空间,总是让他放松。

  目光在这片空间里逡巡着,昏黄火焰烧在瞳底。他盯着墙面上那两棵,相互对峙、却根结缠绕的树,很久很久。

  忽然,低低笑了下。

  笑声撞到旷然的空间,于风声激撞出奇怪的尖啸声。

  他浑不在意地扯着唇,‘刺呵刺呵’的喘气声从胸口中挑出。胸膛起伏片刻,最终只得拱起身子,咳咳嗽嗽的将肩膀缩拢。

  许是胸腔撕裂感太甚,李员外,也就是李信和,在原处默了半晌,才起身拿了个烛台。

  拢了火,昏黄的光瞬间擦亮,一圈橘色的光陡然晕开,分外不谐地照亮他一半侧脸——

  脸色枯黄瘦削,半张脸颊凹了进去,像是人皮紧紧地绷在骨头上。

  他嘴唇紧紧抿着,枯成鹰爪的手在怀里摸摸索索,好半晌,才掏出一张熏黄的花笺。

  幽深的瞳孔眯了眯,借着那烛火,将纸面认认真真看过一遍。

  然后抖着手,在火上点燃。

  哔啵。

  火焰舔舐纸张,一股呛人的浓香蔓来,烛光不安地往上窜了窜。

  摇曳的烛光下,李信和眉梢上横贯的凸痕燎得透亮,竟一时间狰狞起来。

  .

  正午,太阳滚至中央,天边扯出淡金色的虚影。

  二月温和的阳光,从瓦檐上跌落,将一处院落照得暖融融的。

  李铁锤瓦屋内,一道豪迈的笑声从方正的院落里飘出,几乎惊落了树上栖停的鸟雀。

  “哈哈哈,没想到大师还记挂着俺,竟顺道来看俺了!”

  李铁锤身挂着一鳞布甲,头上勒了条万字巾,俨然是才练了功夫把式的打扮。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摸了摸鬓边热汗,整理好衣襟后,才朝季峋霜迎了过来。

  嗓音依旧洪亮高亢:“大师何不遣人来早报于我?寒舍简陋,今日怕是要薄待大师了。”

  “这是哪里的话?李大哥若再这般客气,小弟以后怕也不敢登门了。”季峋霜笑着拱了一礼,“李大哥还是唤我小字,如何?”

  李铁锤愣了愣,却是改口唤声‘贤弟’。

  好吧。

  季峋霜也不勉强,将红木攒盒放在一侧交椅上。又将杨策玉推至近前,笑着介绍道:“这是我才认的弟弟,杨策玉。”

  李铁锤忙整肃回礼,而后把眼一瞧。

  嚯,好一个孔武有力的郎君!他身量宽阔,体型峻拔,手臂上的盘龙青纹隆起,青筋自肌肉里卉出,一看就是个魁伟的好汉!

  兼他眉端眼肃,面色清朗,与之交谈又觉其人言语爽直,简直合了他的脾性!于是更生喜爱之心。

  李铁锤一个跨步上前,拉胳膊、挽膀子,扶肩搭背,热情地招呼杨策玉。

  杨策玉手上拎了满满当当的见客礼呢,猛地被人一揽,正无措着,手底忽然一轻。

  抬起眼,就见他明澈哥哥接过东西,朝他笑了笑,表情有些促狭。

  他挠了挠头,有些莫名,但也呲牙冲他哥哥傻乐。

  然后,在哥哥眼神示意下,他点点头,也有模有样地挽着李铁锤胳膊,和他一同往青石桌去了。

  .

  柳树下,青石桌。

  一支杏花从旁斜出,枯瘦的枝干戳着阳光,拓下稀疏的影子。

  见二人坐定,季峋霜将打点好的茶、绢等物递给小厮们,才缓缓行了过去。

  仆一着凳,便听得二人笑声震耳。

  这两个家伙仿佛一见如故似的,四手紧紧交握。头顶心声也随拳头摇晃的弧度,跳来跳去。

  上头如出一辙的文字。看得他嘴角略抽,全是——

  【我的好哥哥呀,我的好贤弟啊。】之语。

  ……嗯,水浒传诚不我欺。

  既然说的火热,没酒吃怎么能行呢?

  季峋霜见状挽了袖子,正想拍一坛带来的杜康好酒。

  不想,杨策玉这家伙却先他一步耸动起来。

  他面上带着极其乐呵的笑,撸开胳膊,又排开三盏酒碗,豪迈道:“明澈哥哥,铁锤哥,让小弟来为你们筛酒吃!”

  “好哇。”

  李铁锤笑眯眯地点点头,抬头觑了眼天色。似想到什么,忽然对着堂屋大喊道:“大娘,大娘。你快些,快些出来!”

  “嚎嚎嚎,叫魂呢!”

  怒骂声切破空气,李铁锤尴尬地笑了笑。

  接着,一名身着麻布,提着杀猪的剔骨尖刀的妇人,朝石桌行来。

  她似乎才杀了猪,鲜血沿着刀面绺绺滴落,系身的褐布裙上也裹着腥臭的气息。

  阳光摇摇打来,妇人原本黧黑的面皮被摩得柔软。

  血珠压在她眉眼间,被阳光中和了戾气,反而不那么刺目。

  李铁锤拧眉道:“大娘怎的这样见客?”

  孙大娘爽利地翻了个白眼,“你又没告诉我今日宴客。”

  无疑,孙大娘在外客面前,还是很给李铁锤面子的。

  在李铁锤介绍说“这是俺的浑家。”时,她便朝季峋霜他们,施了个万福礼。

  季峋霜并杨策玉连忙起身还礼,又道:“还嫂嫂请上坐。”

  “嗨呀。我浑身这般狼狈模样,怎好与二位贤弟共饮?”孙大娘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头发。

  “不妨,嫂嫂先去梳妆便是。”

  孙大娘去了片刻,回来时着锦戴花,腕间缠玉,又携了一个铁锅子、并一炭盆。身后又跟了七八个伺候的女使。

  她生得极其耐看,修眉俊目,神色飞扬,及至季峋霜二人面前时,便朗声笑道:

  “二月风寒,二位贤客偶临寒舍。也没什么吃的,我使人带了锅子,咱们不如一同围炉闲话?”

  说着,她拍拍手,身后的丫鬟们鱼贯而入。

  几人捧着嫩鸡鲜鱼、时蔬菜果等,水陆齐备,在青石桌上俱一摆开铺平。

  杨策玉眼睛都看直了,喉结没出息的上下怂动。

  季峋霜笑着睨他一眼,几乎怀疑他下一刻要扑到地上高喊:“嫂嫂懂我!”

  被自己脑补的场景逗得低笑了声,他才指着交椅上的红木盒子,说道:“刚好,盒里装了新鲜羊肉,便为嫂嫂的锅子凑个趣吧。”

  这几天,他趁着逛街的功夫,疯狂地了解、吸收着此界的物价——

  这个时代羊肉价格贵到离谱。

  一则,羊肉本身肉质细嫩,口感鲜美;加之此界不许私自宰杀耕牛,因此,陆地上的食材以羊为尊。

  二则嘛,这羊肉不仅官家宫内极爱,而且也关联到各级官员们的俸禄。因此上行下效,民间的羊肉价格更是高居不下。

  就此时而言,一百文一斤的羊肉,盛满盒子约莫一两银子,加之杜康和绢缎,作为初次登门的礼物,季峋霜认为自己的准备,也足够合宜丰厚了。

  哎,他想通过这种充满烟火气的方式,让自己缓缓融入异界中……

  听见红木攒盒里装的物什,李铁锤眼底‘噌’然一亮:“大师,啊不,今天吃锅子,也是贤弟算出来的?”

  要知道,羊肉最配鲜锅。烫得微红的肉卷,在裹满了酱料的汁水里一蘸。

  呲溜。想想口水都快兜不住了!

  季峋霜:……

  扶额琢磨了下自己的神棍人设,这时,孙大娘吩咐人将红木盒带了过来。

  她亲手揭开盒盖,挟了公筷,挽袖烫几片羊肉,放入几人碗里。

  滚滚热气冲淡了几人间的生疏,一时间相互把盏,酒酣耳热之际,季峋霜觑着时机,终于切了正题。

  “李兄,小弟有三件事,想请兄长相助。”

  李铁锤打了个粗犷的酒嗝,拍着胸脯道:“贤弟只说就是,哥哥替你担待。”

  而孙大娘挟菜的手却顿了一顿。

  她神色隐在咕噜冒泡的热气中,看不太分明,唇边一抹笑意亲切依旧。

  季峋霜不由地在心底挑眉。右手探在左边腕子处戳了戳,可惜,名将谱却没半点回应。

  嗯,竟然判断失误了?她不是名将?

  这孙大娘一看就是能主事的,几番谈话下来,他更觉此人八面玲珑,颇有手腕。

  他还以为又是一员好将呢。

  遗憾地叹了口气,便听到那孙大娘浸满了酒气的嗓音:“贤弟且说。若咱们能办到,绝不推辞。”

  季峋霜点点头,向她道谢,又笑道:“事儿却也不难。”

  “第一样。”解开腰间钱袋,叩放在石桌上,“小弟办事不谨。想劳烦嫂嫂,为我娘调教一个得用的丫鬟,我娘年岁大了,我又常年在外奔走,万一稍有不慎……”

  “这也好说,一个丫头子而已,还给甚么银子?”听了这些,孙大娘绷紧的肩膀松了松,她将青布钱袋推了回去,笑道,“只从咱镖局里的家生子,拨一个去罢了。”

  “嫂嫂先别推拒,还劳您替我去庄宅牙人那儿,租赁五间房屋。”

  啥?五间房??

  杨策玉怀疑自己听错了,晕乎乎地将脸从热气里拔了出来:“明澈哥哥,要那么些宅子作什么?”

  李铁锤则叼着酒杯,在一旁边猥琐的笑着。

  嘿嘿,不租则已,一租五间房,还能干什么啊?

  季峋霜瞥了眼铁锤,从怀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纸,说道:“上面记了些要求,劳烦嫂嫂替我操心了。”

  孙大娘道声不妨,接过来一观,而后柳眉轻轻挑起。

  见娘子那样,李铁锤猥琐的笑容一一收拢,他往他娘子身前凑了凑,打眼一瞧。

  嚯,这要求,真他娘的古怪啊。

  虽说这事儿是举手之劳,他多嘴地叽咕了句:“贤弟,啊不,天师!您租这些地方,是要用来做法么??”

  哈,做法?

  季峋霜罕见地被噎了下,给李铁锤挟了一筷子肉堵住他嘴,转而提了第二件事。

  “这第二件事。”他回身,变戏法似地提了个红布囊。解开包袱上的束结,露出里面白澄澄的物什来。

  只见着三百两纹银安静躺在鲜红的布料上,被头顶上的阳光一撩,竟反射出炫目的光芒。

  李铁锤虎目微未眯起,觉得眼底被闪得发胀。他身体蓦然收紧,酒气全部消散下去,音色泛冷:“贤弟啊,这是何意啊?”

  “李大哥别怕,这是咱们楼里的银子。”季峋霜极其自然地为自己扯了张虎皮,补充道,“这银子,是员外特意拨给我的。”

  “员外…他有这么大方?”

  这厢,李铁锤还在怔愣中,孙大娘便接过话头道:“但凭员外吩咐。”

  她就知道,筵无好筵,会无好会。

  平白得了这些礼,许是那腌臜老货,又要让她当家的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活计!啐!

  “嫂嫂别太紧张。”季峋霜虽不知她心声几何,单看她神色就明白三分,只温声宽慰道,“是犒劳镖局弟兄们的好差事儿。”

  “只需将这三百两分付送与镖局的兄弟们,各自去城内传播一道消息,就说——”

  “明日戌时,春风楼景平湖上,有一绝世美人降临。”

  “降临?”

  “绝世美人?”

  杨策玉和李铁锤同时开口,二人关注点却大不同。

  季峋霜并不多作解释,只瞅着被孙大娘提着耳朵的、正龇牙咧嘴告饶的李铁锤笑。

  想了想,他又道:“消息传的越广越好。然后明日自酉时始,让弟兄们穿着最好的衣服,拿着银子去春风楼……”

  “嘿嘿,去春风楼看美人儿~哎呦喂,娘子,疼疼疼!”

  季峋霜正支肘看着二人打情骂俏呢,忽然,一杯酒抵了过来。

  只见孙大娘将李铁锤撇至一旁,亲自执着银壶把盏:“这件事儿。多谢贤弟为我们筹谋。”

  季峋霜微愣,客气地赞了声李员外,得到一道颇不以为的眼神。

  “贤弟,也不必瞒我们。咱和李员外共同干了这许多年,从来没做过这样轻松的活计。

  你也别和咱兜圈子,这情分俺们记下了,贤弟第三件事应该是私事,只要你提,咱无有不应。”

  季峋霜:……

  合着这李员外这么抠门的嘛??敛那么多财不分给手下,要自己带进棺材里?

  他笑了笑:“这第三件事嘛,的确是私事,请大哥大嫂附耳过来,你们只需……”

  只说了一句,李铁锤夫妇却脸色古怪起来,气氛一时间僵涩至极。

  杨策玉咕咚含下片羊肉,抬头便见到这样诡异的景象。

  他挠了挠头,问:“嗳,大家这是…怎么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