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了李员外点的三百两纹银,又带着一脸懵逼的杨策玉出了德颂街。
天色近麻黑,约莫过了五更,远处鸡鸣声隐约,啄破宁静的空气。
夜市街也安静了不少,季峋霜行在彩灯高悬的灯市下,心底忽然有了某种安定的实感。
像是异世不安行走的旅人,终于在暇时,被烟火气拢住,绊住了脚步。
他舒展着身体,轻轻一叹。
忽的,凭空传来一道咕噜的响动。
水声撞击的声音令他脚步一顿,而后回头看了过去。
只见那亦步亦趋、紧随着他玉面汉子捂着肚皮,颇不好意思地笑道:“明澈哥哥,俺饿了。”
一路上,季峋霜已经适应了这大粗嗓子,亲昵地唤他‘明澈哥哥’了。
毕竟!
比起什么‘青虹宝剑之主’,‘明澈哥哥’这样的称呼简直是天籁之音!
一时间,他又想起陆渊送他们离楼,笑眯眯地给这憨汉子,科普他的江湖诨名时的模样……
不由地磨了磨牙。
及至夜市街,季峋霜住了脚步,问他:“想吃什么?”
“俺不挑的。”杨策玉随意把手一指,刚好挑中了馄饨摊子。
季峋霜点点头,二人便入了铺子,拣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一连点了五大碗馄饨。
没多久,滚汤腾着热气缓缓端出,白烟森森,似融化了初春街角的寒意。
杨策玉毫不客气地端过来,捏着调羹一搅,便像灌水似的吃了个一干二净。
看着累叠成摞、连汤底都舔得光生的瓷碗。季峋霜抽了嘴角,问埋头疯狂干饭的杨策玉:“吃足了么?”
“唔!好香,还来一碗,嗝~”
他吃得大汗淋漓,眼唇都变得水淋湿润,原本白嫩的面皮儿浮出淡淡的粉色。
“咕噜。”
只听一道响亮的水音,杨策玉青龙纹样的手臂隆起,将碗底最后一点汤水送入嘴中。才挥袖擦了擦嘴唇,朝季峋霜漏出一点白牙:“明澈哥哥,你对我真好。”
“……”
季峋霜感觉自己额角也开始忍不住抽动了。
也不打算绕弯子了,他瞅着杨策玉颇为餍足的模样,直接问:“那纵火计划,是你想出来的?”
“嗨呀,哥哥觉得可能嘛?”
杨策玉对季峋霜真是没半点疑心,他甩了甩头,颇为骄傲地坦诚道:“都是俺姐姐的主意!她可聪明了!”
说着,他又腼腆地指着堆成小塔的碗,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平时也吃不了这么多的。主要这馄饨手艺,和俺姐太像了!”
季峋霜点点头,视线颇为复杂地从杨策玉头顶上收回来。
嗯,确实没得到什么有效信息…因为,这小子一提他阿姐,头顶就炸烟花。
有一种挥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正当二人絮话间,热腾腾的馄饨又端了上来。
店家看了眼碗形小塔,贴心地把馄饨摆在季峋霜面前。
季峋霜:……
他抿了抿唇,屈指将碗壁推了过去,杨策玉挥掌捞过,憨笑着道谢。
一勺舀起三个,幸福地吹了吹气,送入嘴里猛嚼。
季峋霜无言看了半晌,决定戳戳这小子的逆鳞:“我今晚见过你姐姐。”
“什么?”杨策玉粗壮的身躯一怔,连口中的馄饨也不嚼了。
他扑腾一下站起,压抑着激动的嗓音:“明澈哥哥,俺姐姐,现在在哪里!!”
“在陆渊手里。”
“什么!”那汉子将手中勺子就地一甩,双腿屈起,就要往外扑腾。
季峋霜叹了口气,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按住肩膀,重新压回座位。
其实此时刻意提上一嘴,是未免以后这事儿被陆渊揭破,闹得二人离心。
季峋霜指尖使力,安抚住这熊似的汉子。
又瞧着他熬得通红的眼眶,和如海啸般扑顶的心声,无奈地补充道:“你姐姐很安全呢。”
听了季峋霜的保证,杨策玉到底冷静了些。他折身坐下,嘴里仍是喋喋不忿:
“我看陆渊那厮不是什么好货,说话时,那黑眼珠子滴溜溜转,一看就憋着坏心。”
这形容的倒蛮确切的。
季峋霜点头附和:“我也这样想。不过,你姐姐呆在陆渊眼皮底下,对她来说,反而更加安全。”
“你听我说,咱们接下来的行动是……”
将计划细细剖开,条分缕析地说与杨策玉,最后以“你听懂了吗?”收尾。
只见杨策玉大掌一直薅着头发,粉白的面胀成通红,他吭哧吭哧道:“俺都听哥哥的。”
“这么信我啊?”季峋霜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散漫道,“也不怕我,将你姐弟卖了换钱?”
却不想,杨策玉听了,扯着嗓子哈哈大笑:“自家中败落,俺在江湖也漂浮了三年。一路上跋山涉水寻找姐姐,被人骗过,也被好心人救济过。”
“明澈哥哥。”他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认真道,“我的心思虽然简单,看人却是很准的。”
“再说了。”
他语气寻而欢快起来,“其实,明澈哥哥给我的感觉,和阿姐真的很像呢。”
季峋霜:……
单凭感觉就断定他是好人,这姐控怕要完蛋吧?
哎。
季峋霜问摊主要了一根调羹,递给这傻子,在心底斟酌了下,问他:“方便给哥哥说,三年前你家发生的事情么?”
“嗐,这有啥不好说的。三年前,那狗娘养的官家……”
杨策玉嗓门嘹亮高亢,这天喝骂的架势,生怕没人听到似的。
季峋霜眼疾手快地牵起调羹,堵住他的嘴。
见他嘴里呜呜咽咽,手舞足蹈的,仿佛还在比划些什么。
他眉心一跳,忙道:“罢了,我以后问你阿姐吧。”
“好啊。”杨策玉吐出调羹,俊俏的眉眼笑眯眯的,“俺姐姐,肯定比俺说得清楚!”
哎,这没救了的姐控。
.
领着吃了足足六碗大馄饨的杨策玉,顶着店家笑不见眼的模样,季峋霜赔了一笔银子,才走出了摊位。
扣了扣腰间并不肥厚的钱袋,他又有了叹气的冲动,敛好心思,开始琢磨着今日的任务。
绕街拐角,只听得几声‘嘿呦嘿哟’的劳工号子,间或着几声粗鲁的喝骂。
季峋霜循声望去,见临着德颂街,转往景平湖方向,有数百名汉子赤着上半身,握着锄头,一下一下地往地下凿。
铛,铛,铛——
肌肉鼓起抻平,有节奏的随着号子挥舞,累了便扯下肩膀上的汗巾,随意擦擦。
季峋霜看了会儿,收回目光,疑惑的低喃道:“这是要修什么?”
不想,衣摆却被人一扯。
杨策玉在身后戳他:“明澈哥哥,快走快走。”
季峋霜身体一顿,和他对视一眼,便依着他的意思,迅速离开归宁街。
一直走到状元街才罢。
二人靠在墙角站定,杨策玉抻着脖子。左瞅瞅,右瞧瞧,才面色难看地说道。
“那里在修建运送太湖石的河道。别靠近那里,监工会平白抓人做工的!”
说着,他神秘兮兮地凑近,“上月我寻姐来到淮州城,还没进城呢,就被几个衙役逮住了。”
“啐,本以为是偷偷潜逃被发现了,结果这狗娘养的差役,把俺抓到街上凿河道。”
“俺在那破沟子里凿了足足半月,才偷空跑了出来。”
季峋霜紧了紧眉头,不解地问:“运输外临淮河,内有景平湖,为何平白修一条鸿沟?”
“嘘,明澈哥哥,我告诉你哦。”现下四周没人,这小子却刻意地压低声音,他用气音道,“我在那鸿沟干着,偶尔也听监工们议论了一嘴。
说是啊,朱相公在太湖里发现一颗足有十五米的巨型太湖石。这东西可是官家的心头好,所以上下沿途官员,正琢磨着好好就将这石头运回去,好赏候封爵呢。”
季峋霜抓住关键,问:“赏候封爵?”
“嗐,哥哥怎么连这也不知?当年谢相公发现了一块足有四丈的湖石,一路上水运回京,最后被官家加赏厚禄,听说啊,那块太湖石还封为磐固候呢。”
“……”
给块石头封侯,当真荒谬。季峋霜抿了抿唇,瞥了眼乌糟糟、还没亮起的天色,又道:“既是朝廷的活计,又为何抓人开工?难道没有工钱么?”
“啊呸,还提工钱呢,这些个鸟人,恨不得将大家压榨到死!告诉哥哥吧,在那儿做活的,不是外乡穷人,就是欠了朝廷赋税的贫农。”
“咱们这些人,在狗.日的官府看来,最是好欺压的。没钱领便算了,奶奶的,连一口饱饭也不给人吃。”
说着,杨策玉啐了口:“俺在那儿干了半个月,就在那儿吃了半个月的稀粥掺着石头。”
季峋霜彻底沉默下来。
感受到四周骤然降低的气压,杨策玉无端地拢了拢领子,心里骂了句贼老天。
抬眼,又见他的哥哥脸色冷沉,薄唇紧紧抿着。杨策玉浑身一抖,忙道:“哥哥,却别操这心,至多半月,这小破沟就能修好了,咱们没的和官府的人硬碰硬。”
“半个月么。”青年站在墙根底下,桃花眼微微垂下,灯笼昏光从屋檐下折下,浓黑的睫毛便沥下溶溶碎光,他道,“我知道了”
“哈,哥哥想要做啥?”杨策玉挠了挠头。
季峋霜却已恢复微微含笑的神色,他推了傻小子宽大的脊背,笑问:“还不困么?走,哥哥带你去客舍休息。”
.
春风楼,暗室。
被砍了一半的雕花窗滑稽的挂着,有人影匆忙赶来,将窗户惊的阖动了下。
陆渊上着一领青色袄衣,脚蹬一对吊墩靴,汗水将他厚重的棉衫湿透,冷浸浸地焊贴在背上,令他不由地打起寒颤。
顾不得整理行头,他躬下身子,对着上头昏暗的人影,急急地行了一礼,才道:“员外,外头出事了!”
他的声音很急,本以为会引起上头的涟漪。
没想到,平稳沙哑的声音,依旧冷淡打来:“如渊,你性子向来沉稳。”
这是在警告他。
陆渊听懂了,他汗湿了的身体登时一瑟。
立刻正起身子,重新行了个端正的大礼,得到员外首肯后,才敢再次开口。
“员外,冬雪楼那边将咱们布下的钉子,全部拔掉了!”
“哦?”
风声从窗外吹来,裹挟着简短的一个字,让陆渊手脚几乎凉透了。
李员外嗓子一滚:“一个也没留下?”
“是。”陆渊将自己的身子压得更低,力图让呼吸随之沉缓下来,“在咱们按住冬雪楼的细作后,仅今天一日,所有的……”
陆渊声音顿了顿,似不敢继续往下说。
“继续。”
“是。”陆渊感觉自己背脊上仿佛压了座沉山,几乎逼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扯了扯唇,艰难地说道:“不仅咱们的棋子,就连使钱收买的姑娘们,全被冬雪楼逐了出去。”
话毕,他屏住呼吸,跪倒在地毯上,等待员外发作。
咚咚咚。
心脏敲动到极致,耳膜疯狂地鼓噪,比斥骂更可怕的是,安静。
粘稠到至极的安静。
无声又稠密的氛围,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裹来,紧紧缚住自己的手脚。
他只觉浑身都被人扼住了,只余呼吸断续起伏着。
终于,耳畔传来一道嘶哑至极的笑声。
含着他听不懂的恶意,将他浑身上下都漾了一遍。
“你起吧。”
他如蒙大赦,喉腔被灌入新鲜的空气,但他却没觉得半点轻松。
想了想,他拿头撞地,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艰涩的嗓音从嘴里压了出来。
“今后如何行事,如渊,还请…义父指点。”
“呵,你终于不拘着闲礼了,如渊。”
他嘶哑的嗓音忽低,似乎温柔了几分,像是对这称呼满意。
“罢了,既然你理不清现状,便停了这事儿,专心盯着季家那小子。”
陆渊领命起身,刚要离去时,又听见员外问他:“对了,今天季家那小子干了什么?”
说到这事儿,陆渊面色忽然古怪起来:“季峋霜今天什么也没做。”
“哦?”
“他和杨家小子在客栈里睡了大半天,直至傍晚才出门闲晃了一圈。”
黑暗中,青色轮廓默了片刻,才道:“……然后呢?”
“然后他们在夜市里,一共吃了一只肥羊,二条鲈鱼,三只烧鸡,又吃了整整十碗米饭,才回舍歇息了。”
陆渊拧了拧眉头,猜测道:“说不定这季峋霜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所谓的三日之法,只是延捱时间罢了。”
“……唔。”李员外并没发表任何意见,敲了敲指,只说,“你下去吧。”
陆渊应命而去。
望着陆渊被烛火燎得模糊的背影,黑影却轻轻摇头:
“还是太嫩了啊。”
话音渐渐低不可闻,呼啦,烛光跳动,风声蓦然收紧。
“……”